☆﹀╮=========================================================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琅琊榜之比女人更爱貂的男人 作者:木贝 璇玑和林殊的遭遇,何其相似。 当林殊变成梅长苏,看见面目全非的自己,觉得一直没变的萧景琰实在难能可贵。麒麟才子,机关算尽,为了护那一颗赤子之心。 那么当璇玑变成秦般若,欺瞒算计,密谋复仇,是否也会震撼——萧景琰,他永远不会变. 影视剧看到一半,只想问反派的智商都到哪里去了?是时候给反派长长智商了(然而渣作说好了要当老胡的脑残粉(然而渣作也想写一篇一看就知道渣作是脑残粉的小言(然而渣作已经把男主定为了靖王殿下(卒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璇玑,秦般若,萧景琰 ┃ 配角:梅长苏 ┃ 其它:琅琊榜 ☆、第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少量BUG,伪更。明天开始,每晚22:00准时更新。 跟基友说:在写琅琊榜的同人。 基友:CP是谁? 渣作:璇玑和萧景琰。 基友:卧槽,我们看的是同一部电视剧吗? 渣作:…… ……我只能说,虽然这篇文仅仅来自于一个灵光一闪的脑洞,但是写着写着,我把自己说服了,璇玑和萧景琰实在是绝配的一对。   白日,没有星宿指路,茂林夹着一条官道,不辨西东。   璇玑沿着官道向前走,天寒地冻,身上的衣袍厚重,还是冷得手脚麻木。   广袖曳地束了手脚,脚下一踉跄,重重地扑倒在地上。   “吁——”   一行马队疾驰,正好被跌倒的璇玑阻了去路。幸好当头的骑士骑术精妙,及时勒马,堪堪让璇玑避开了命丧马蹄的祸事。   璇玑苦笑一下,马队一行虽说人不多,仅十数人,但各个战袍轻甲,铁蹄快骑,这样大的声势,要不是她现在身体不济,怎么可能到了近前才发现?   璇玑稍稍仰头,看向当头的骑士。骑士勒住战马,安抚地拍了拍正打响鼻的马脖,看向她,浓眉轻皱,大眼黑沉:“姑娘,你没事吧?”   璇玑尝试站起来,然后发现耗费全部的力量不过是让腿在泥地上动弹了一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爬不起来,可否请将军扶我一把?”   骑士稳坐在高头大马上没动,侧头吩咐了副将:“战英,扶这位姑娘起来。”   “是。”列战英从马上跳下去的身手很矫健,扶璇玑的动作与其说是扶,还不如说是提。   列战英动作急,璇玑此时身上没劲,给提起来没站稳,一下就往列战英身上倒了过去。璇玑趴在列战英怀里,想想,到底没能做出个脸红羞涩的表情,怔了一下,也不退避,只道:“多谢这位军爷。”   列战英年纪轻,又常年在军中,倒红了脸,尴尬地想要退开。   列战英一松手,璇玑晃了晃,像又要倒,列战英只得再次扶住了她,脸色就更红了:“姑娘客气了。”   马上的骑士垂了下眼皮子:“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璇玑摇了摇头,并不作答,只问:“这条路可是去金陵城?”   骑士点头:“不错,前方十里,便是大梁首都金陵。”   “将军也是去金陵吗?”   “是。”   “我走不了了,想请将军捎我一段,可方便?”   骑士看向列战英,面相沉稳刚直:“战英,你说可方便?”   列战英是骑士麾下中郎将,深受倚重,诸多要事都交由他操办。这会儿被点了名,却忽然一慌,连耳根也红了:“末将可与戚猛同骑,让这位姑娘骑我的马。”   骑士还未开口,璇玑先接了话:“我不会骑马,而且军爷的马不是寻常的马,是战马。”   未尽的话,马队一行都是军旅众人,自然明白了璇玑话里的意思。战马烈性,列战英陪着兴许没问题,要让璇玑这个生人独骑怕是不易。   闻言,骑士皱了眉。不能独骑,便是需人陪同。若是让璇玑骑着,列战英牵着,耗时太长,一路走回去少说得多花用一个时辰。若是让列战英跟璇玑同骑,似乎又太唐突了。   璇玑怕错失了免去步行之苦的机会,主动道:“不若请这位军爷带我同骑吧?”   骑士瞧了璇玑一眼,黑眸极沉:“战英你与这位姑娘同骑。”   “是。”   “多谢将军。”璇玑端端地执礼,但堪堪揖下时身形忽然歪了,幸好列战英扶得稳当,才没有倒。   列战英扶着璇玑上马,道声“失礼”,也翻身上马,从后面环住了璇玑。   “喝——”   一段插曲,马队再次上路,马蹄溅起风尘,金陵城近在咫尺。   到了金陵城外,马队因为璇玑稍事停留,列战英见人来人往,他与璇玑同乘一骑实在唐突,便跳下马,站在马前仰头问:“姑娘要去哪里,可需我送送姑娘?”   马队由骑士打头,一路疾驰丝毫未因多了个璇玑而稍减速度。璇玑此时浑身骨头都要抖落散了,又觉得连骨头缝里都浸着寒风,冷得生疼,便瞧了骑士一眼,正巧,骑士也瞧了过来。璇玑心中不愉,面上却露出些感激的笑:“一路多谢将军,你们军事繁忙,不该为我多做逗留,将我放在这里就行了。”   列战英伸手过来,扶着璇玑从马上下来,这次动作轻缓,比初见时要小心得多。   骑士看了列战英一眼,又看了璇玑一眼,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他素来沉稳持重,但正因为过于沉稳,就显得太过刚直:“此处离红-袖招不远,秦姑娘叫上一辆马车,不过片刻功夫就到了。”   列战英一愣,将手收了回去。   列战英的手收得急,璇玑刚刚从马上下来,还没站稳,冷不防没了支撑,险些扑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稳当了,璇玑瞧了瞧马上的骑士,又瞧了瞧列战英,心中疑惑,却没有问,只端端执礼而拜:“多谢将军指点。”   骑士坦然受了礼,对列战英道:“战英,走了。”   列战英翻身上马:“是,靖王殿下。”   战马矫健,马队去得极快,眨眼便不见了。   璇玑在城门外,仰头看城墙上金陵城的匾额。   忽见一辆马车急急地从城里赶了出来,在璇玑面前停住。天寒地冻,赶车的姑娘脸上却挂着汗,一下从马车上跳下来,恭敬地在璇玑面前低头:“姐姐,您可算回来了。”   璇玑怔了一下,便笑了:“啊,我回来了。”   赶车的姑娘恭敬地扶着璇玑上了马车,马车里燃着碳,烘着车厢壁挂的香囊,一揭开车帘就是一阵暖香。璇玑被暖气一冲,才发觉自己到底有多冷,还没坐好,先僵着手抖开皮毛的毯子盖在自己身上。   那姑娘帮璇玑把毯子压了压,脸上都是忧色:“姐姐,我们回去了?”   璇玑将手藏在毯子里,指尖冷痛,盖着皮毛也没有回暖,就轻轻皱了一下眉。   “姐姐,般若姐姐,”那姑娘又叫了璇玑两声,唤得璇玑抬头,又问了一遍,“我们回去了?”   璇玑点头:“好。”   马车就慢慢地动了起来,外面天冷,璇玑还是撩开了窗帘,从车窗里看出去,望金陵巍峨的城墙。   璇玑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回来了。   我从九幽地府里爬出来,换了个身份,换了个身体,金陵城,我终于回来了。? ☆、第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耐心的等待和期待(我们并没有期待,我们只是要看看你到底能写出个什么鬼(泥垢 因为暂时结束存稿,所以提前开更。 琅琊榜正本太压抑,渣作一开始的打算真的真的是打算写一篇傻白甜的言情。就算不傻,也要白甜言情。就算不傻,不白,也要甜言情。就算不傻,不白,不甜,也要言情。但是现在回顾存稿,不傻,不白,不甜,也不言情……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个什么鬼。 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渣作一回头,璇玑她已经自己走剧情走得很远了,渣作望尘莫及。 说是结束存稿,其实也不是完本,算是故事告一段落。先放出来,报答各位等待的小天使。 #此处高能预警#然而渣作实际上并不知道高能预警是什么意思#走剧情严重,情感慢热……   璇玑病重,一回红-袖招就卧床不起。   厚厚的皮毛盖着,愈发衬得伸出来的一截手臂纤瘦雪白,盛在柔软的褥子里,分外单薄。   请来的医者,中指搭上璇玑的脉门,脸上就浮现出惊异的神色,又细瞧了璇玑的容貌,就惋惜地叹气:“姑娘年纪轻轻,身子怎么破损得这么厉害?”   丫头小颖见璇玑执意不肯让楼里自己的大夫来看病已经很是不高兴,现在外面请来的蒙古大夫说话不讨喜,脸色当下就沉了:“你这人会不会说话?”   璇玑躺在塌上,已经起不了身。病弱,但不是沉疴,肤色不是久病的蜡黄,只是出奇的白,倒愈发显得容貌端丽:“小颖,不许失礼。大夫,是我御下不严,还请不要见怪。”   医者一愣,连连告罪:“哪里,是老夫言语失度,该请姑娘不要怪罪才是。”   “我的病可有医治之法?”   医者拱手:“老夫医术鄙陋,也有医治之法。”   “大夫请说。”   “姑娘这病,治不打紧。老夫现在便可开方,依症换帖,少则这两日,多不过七八日,姑娘便可起身。”   “般若在此先谢过大夫。”   医者沉吟一下,他年事已高,留有美须,须发皆白,就显得慈眉善目的。受了谢,又道:“但姑娘这病,紧要的是要养。不可伤心,不可劳神,不可动怒,不可忧思过重,再辅以药石温补,老夫不才,也可保姑娘十载行止无碍。”   “十载?”   医者长叹一声,神色颇多惋惜:“是十载。”   璇玑微一凝眉,还未说话,站在一旁的小颖先发了怒:“你这庸医胡诌什么,姐姐芳华正茂,平日身体甚是康健,不过偶一病倒,你就这样咒她,是何居心?”   “小颖,不要多言。”   小颖还要再辩,触及璇玑的目光,平静的,软软的,一怔,把后面的话就咽了回去。   璇玑躺在塌上,不得起身,只看向医者,语气温软:“下人无礼了。”   医者年岁在那里,又说的是实话,被个小丫头一再抢白,心中不愉。见璇玑躺在塌上,行止不便,只在心里默默地叹,主人良善可欺,养得下人刁蛮。但归根究底还是主仆情深,思及璇玑的病情,又有诸多惋惜,恼怒淡了,只无言的拱了拱手。   “还请大夫开方,让仆从跟着大夫回去拿药,般若的病就劳烦大夫了。”   “姑娘且静养。”医者点头,随着仆从出去了。   小颖见医者走了,就跪在璇玑塌边,轻柔地将璇玑的手放进被褥,小心地掖了被角:“姐姐,你真信那蒙古大夫的话,要吃他开的药?”   “请他来之前,你不是说这位大夫也是金陵城里有名的医者吗?”   “我只是听旁人说起,哪里知道他是这样信口胡诌的人,”小颖跪在璇玑跟前,语气表情都有几分撒娇的意思,“姐姐还是让楼里的大夫给看看吧。”   “不必了。”   “姐姐病得这般急,或是请誉王殿下为姐姐召了太医更稳妥一些?”   “誉王?”   “说起誉王殿下,昨日姐姐不在,殿下派人传了口信召姐姐过府,小颖按姐姐的吩咐托病搪塞过去。不想姐姐今日回来,却是真病了,还病得这般凶险,正该求誉王殿下为姐姐延请太医。”   璇玑敛目半阖:“誉王殿下身份尊贵,太医院也是非陛下召令不得为俗人诊治的,以后莫要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   小颖还要再辩,触及璇玑的目光,瘪了瘪嘴:“那让楼里的大夫看看也是好的。”   璇玑沉吟片刻:“你可听过寒医苟珍?”   小颖不明白璇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乖巧地点头:“知道,也是琅琊榜没有设十大医者榜,不然以他的医术,该是在排前的几位中。”   “他的医术,你该信得过。不如你去为我请了来?”   “姐姐说的是真的?”   璇玑见小颖瞪圆了眼睛,显然是已经开始细细思索延请寒医的为难之处,无声失笑,话到嘴边,却忽然变成了重重的咳。手掌掩住口鼻,却怎么也止不住的咳,璇玑咳得浑身痉挛,面色涨红,眼角迸泪,呼吸消窒。   咳嗽蓦地一停,璇玑摊开手,小颖便看见了她掌心的殷红。   “姐姐你怎么了,我立刻去叫大夫。”   璇玑反手一把扣住了小颖的手腕,她本来身体疲软得连起身的力量都没有,这一抓的力道却出奇的大,才站起的小颖被她生生地抓回来跪倒在塌前。   璇玑俯在塌上,皮毛的被子落下去一半,就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肩胛单薄,愈发显得荏弱。如瀑的青丝披散开来,嘴角还有殷红,脸色却出奇的白,目光落在小颖身上,平静的,软软的:“别去,此事谁也不许说,知道吗?”   小颖一怔,须臾才神色恍惚但恭敬地俯首:“是,小颖知道了。”   小颖伺候着璇玑重新躺下,整理了衣袂长发,掖好了被角,往火盆里添了炭,复又跪在璇玑塌前。此时神色才有些恢复,依着塌边神色娇憨:“姐姐承了师父的衣钵,方才还真有些师父的样子。”   “是吗?”   “是,”小颖配合着点头的动作用了斩钉截铁的口气,“真是像,唬了我一大跳。”   璇玑倒笑了:“你那么怕师父?”   “这不是怕,是敬畏。师父虽然故去多年,但音容笑貌犹存。若她老人家还在,以她无双的智计,哪里容得梅长苏如此猖狂,这金陵城怕也是另外的一番景象……”小颖的话一停,她自知失言,神色仓皇地看了璇玑一眼,“般若姐姐,小颖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生气。”   璇玑却并没有露出生气的样子,还笑:“你说敬畏,不是怕又是什么?”   小颖呐呐的,不敢接话。   璇玑见小颖不肯再谈笑,便露出倦怠的神色:“你也累了,出去玩罢。”   小颖俯首称是:“姐姐先睡一会儿,药煎好了我再叫你。”   璇玑躺在被褥里,一路颠簸的痛,寒风浸骨的冷渐渐消下去。她盯着屋顶瞧了一会儿,便阖上了眼睛。   若璇玑还在,而今,璇玑还在。? ☆、第三章 ?  听见门推开的声音,璇玑便醒了。   她侧头瞧了一眼窗外,外面天色还是大亮的,她睡过去至多不过两个时辰。   小颖见璇玑醒着,忙过来扶她,在她背后压了枕头垫着:“姐姐醒了。”   璇玑点头,靠在枕头上,将皮毛的被子拉得高些:“可是药熬好了?”   小颖一边取来了缝紫貂毛的披风搭在璇玑肩上,一边点头:“是。”   小颖一摆手,后面的婢女忙屈膝跪前,奉上药汤。   小颖在药碗里放了汤匙,舀起一勺药汤递到璇玑嘴边:“姐姐喝药。”   璇玑垂眼看递到面前黑黝黝的药汤,氤氲着稠苦的热汽,皱了眉:“先放一放。”   “知道姐姐不喜欢,但良药苦口,小颖已经备下蜜饯,等姐姐喝了药就可以吃一些。”   璇玑盯着药汤,还是那句话:“先放一放。”   “姐姐……”   小颖还要再劝,忽然有下人走了进来,跪地请安:“姑娘。”   小颖代璇玑问话:“何事?”   “誉王殿下派人前来。”   小颖看了璇玑一眼,又看了下人一眼:“可说了是什么事?”   “说请姑娘过府,若是不便过府,便需面见姑娘。”   璇玑撑着塌坐了起来,喘息了一下,终于还是无法靠一己之力离开床榻,只能摁住小颖的手:“小颖,扶我起来。”   璇玑在被窝里躺了许久,室内又燃着火盆,但是一敞风,手指就是冰凉的。小颖握着璇玑的手,只觉得心头一惊,面上就露出忧色:“姐姐,不如先让我去问问,若非急事,就托病了吧?”   “扶我起来,”璇玑摇头,强撑起来,对下面跪着的下人道,“请客人到客房里稍待。”   下人领命去了,小颖见璇玑神色坚持,虽然为她取过外套,又添了披风,还是带着忧色:“姐姐身子这般不好,何苦非要亲自去见誉王的使者?既然昨日托病,不如今日也托病,想来誉王是不会见怪的。”   璇玑不语,只是一味摇头,任小颖帮她穿束停当:“不用梳头,简单的束着,莫让客人久等。”   闻言,小颖只得挥退了奉着玉钗胭脂的婢女,拿绢巾将璇玑一头乌发束了。   小颖扶着璇玑到了客房门口,璇玑稳了稳身形,任小颖帮她推开了房门。   屋内盘坐的男人看见璇玑就站起身来,拱手:“般若姑娘。”   “崔管事请坐。”璇玑颔首,到几案前的蒲团上坐下。   小颖忙让身后的人将火盆推到璇玑身侧,又将挽在臂弯里的皮毛抖开,搭在璇玑膝盖上。   崔城看着小颖一番忙活,神色惊异:“我听殿下说姑娘病了,不想竟忽然病得如此严重。”   “般若病容邋遢,让您见笑了,”璇玑拖着皮毛严实覆住腿脚,急急侧身偎近火盆,暖气让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不知崔管事前来,可是誉王殿下让您带了什么话?”   崔城慢慢坐下,神色依旧带了惊异:“殿下本来想请姑娘过府,又想姑娘病着,天寒不便走动,便让我来。说要是姑娘不便过去,只管将事情说与我,我去回禀了殿下,也是一样的。”   “般若这病来势凶猛,实在是大夫吩咐不得走动,多谢殿□□恤,”璇玑微露感激之色,虽然坐着,还是全了个拱手下揖的礼,“小颖,我与崔管事有事要谈,你先下去。”   小颖欲言又止,触及璇玑的眼神,只得俯身而拜:“是,姐姐。”   璇玑用火盆烘过手,掌心微微有些回暖,指尖却还是冷的。青白的手指,提着茶壶给崔城倒了一碗茶:“誉王殿下有何吩咐,崔管事请说。”   “靖王今日入城,还未及见任何人,便被殿下截住,一道觐见陛下。骤闻逆犯卫峥被悬镜司缉拿的消息,靖王果然方寸大乱,又被夏首尊激逼两句,便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触怒了陛下。”   璇玑搁下茶碗的动作一顿,神色平静:“甚好。”   崔城点头,端着茶碗喝了一口:“只是陛下虽然动怒,却也没有重罚靖王,靖王得以去芷萝宫面见静妃。靖王进芷萝宫只稍坐了片刻,便匆匆离去,不知那叫小新的宫女可成事?”   璇玑沉吟片刻:“过些时日便是年夜,届时我潜人扮作誉王妃的婢女入宫,便可详知。”   “好,”崔城再次点头,“行事至此,姑娘可有什么叮嘱,需要我禀告誉王的?”   璇玑摇头:“誉王和夏首尊行事,般若信服。”   “既然如此,那崔某就先告辞了。”崔城说着站了起来。   出于礼数,璇玑也扶着蒲团想要站起来。谁知坐得久了,腿上不过血,麻得一软,重重的扑倒在地。广袖拖曳,还打翻了几案上的茶壶。   小颖守在门外,听见动静便冲了进来。见璇玑形容狼狈,忙上前扶起璇玑:“姐姐,你没事吧?”   璇玑张了张嘴,却说不了话,任小颖扶着重新坐在蒲团上,只喘息着摆了摆手。   崔城大惊:“般若姑娘因何病重至此?”   璇玑终于喘匀了气:“我不碍事的,只是风寒之症。之前便有不适,仗着年轻拖着,不想拖得重了。今日服过药,这几日便会见好。此等小事,崔管事无须禀承誉王,免他忧心。”   闻言,崔城摆出肃穆的神色,端端地执了个礼:“般若姑娘实在是识大体。”   璇玑脸色白得出奇,却还是强撑着回了个礼:“当为主上分忧。”   崔城走了,小颖陪着璇玑又在客房里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回了卧房。褪去浸润了茶水的外袍,一上榻,小颖忙用被子将璇玑裹了:“崔管事与姐姐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紧要的。”   “既然没什么紧要的,姐姐刚才为何不让小颖去,非要自己跑这一趟?见了雪风,不过片刻功夫,就觉得这病好像又加重了。”   “誉王和他的父亲一样,多疑寡恩。我昨日托病,想来他是不信的,今日派了管事过来,名为商量事情,不过是瞧瞧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那姐姐为何不让崔管事禀明誉王殿下你的病情,按我说,就要让崔管事回去将病情说得重些才好。”   “崔城是誉王心腹,凡事自然都听誉王的。你见我请他不要禀报,他可曾应承我半分?”   小颖一想,的确,璇玑请崔城不要将她病重的事禀报誉王,崔城只是赞璇玑识大体,却没有应承不会禀报。小颖忙追问:“姐姐的意思是崔管事还是会将你的病情禀报誉王殿下?”   “不仅会报,还会报得极重。”   小颖一愣,顿时笑开,合掌而击:“姐姐这一招是不是叫欲盖弥彰?”   璇玑懒得纠正小颖乱用成语,只失笑,半靠着枕头:“将药递给我。”   小颖忙端了药碗,执汤匙舀上一勺,乖巧地递到璇玑嘴边:“姐姐喝药。”   璇玑低头,看药汤上已经没了热气,便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了。   小颖被璇玑的豪爽唬了一跳,慢半拍才转身端了蜜饯:“姐姐吃一些甜口。”   璇玑摇头,目光平静的,软软的:“不用,摆饭吧。”   璇玑是璇玑,她只认得那些璇玑认识的旧人,只知道那些璇玑知道的旧事。   璇玑明白,现下她该尽快知道那些秦般若知道而璇玑不知道的人事,例如梅长苏,例如何时萧景琰也是誉王需与夏江一道图谋算计的人物。   璇玑失落了数年,必须得补回来,成倍的都补回来。   在此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第四章 ?  过了几日,璇玑身体见好,渐渐能够起身了。   小颖看璇玑面色渐好,不再说医者是蒙古大夫,医者来复诊的时候也给了个好脸色。   这几日朝中也有大事,梁帝明旨废太子为献王,令其立刻出京迁往献州。彰靖王镇抚五州府灾情,加赐王珠两颗,成了跟誉王比肩的七珠亲王。年终尾牙的年宴上,靖王将代替废太子,与誉王一道陪同梁帝来个双亲王陪祭。   璇玑也是收到靖王现今已是七珠亲王的消息,才知道他之前做了五珠亲王。   璇玑将字条扔进就近的火盆里,火舌不过刚卷着字条一角舔舐,便听见小颖推门进房的声音。   小颖跪在榻前:“姐姐,誉王府来人,请姐姐过府。”   璇玑已经能够起身走动,偏偏小颖不放心,强要她卧床休息,闻言揭开皮毛盖毯:“帮我将外套取来。”   “外面正下大雪,姐姐穿得厚些,免得冻着。”   小颖给璇玑着了厚裳,才开始梳妆,发绾得很端正,上了妆,临出门又加了厚毛领的披风。   出了楼,果然如小颖说的雪下得正大,纷纷扬扬的,十步开外就看不见人影了。   小颖为璇玑的火盆里加了炭,又塞了一个暖手在璇玑的袖子里,才不放心地退出了车厢。隔着厚重的布帘,璇玑还听见小颖吩咐车夫的声音:“走的慢些,姐姐还病着,经不起颠簸,最重要是注意安全。”   “是。”马车是誉王府的马车,车夫也是誉王府的车夫,点头称是之后便挥了马鞭。   马车果然走得极慢,坐了小半盏茶的工夫,璇玑撩开窗帘查看外面景致,算算时间,只觉得剩下的路程少说还得走上一盏茶。   猛然被撞了,马车整个车厢都颠簸了一下,好在车厢里铺着软垫子,璇玑并没有受伤。   璇玑撩开车帘:“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冲璇玑拱手,表情还带着来不及收敛的火气:“姑娘,这人驼着货忽然出现冲了出来,风雪大看不清,我避不及就给撞了正着。现在他的车坏了,木杆插在我们的车轴里,走不了了。”   此时大雪,路上人不多,车也不多,情况一目了然。璇玑瞧一眼,也就明白了。   小商贩拖着摊车回家,过下坡路的时候拖拽不住,摊车顺着坡往下滑,就撞了璇玑坐的马车。这一撞,誉王府材质精良的马车没事,小商贩的摊车却坏了个彻彻底底,支楞的木杆还□□了马车的车轴,看情形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小商贩见车夫倨傲,马车豪华,被冰雪冻得青白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再看从马车里出来的璇玑容貌美丽,穿着讲究,脸色愈发惴惴。灰头土脸的,再三作揖致歉:“姑娘行行好,对不起,对不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车夫面对璇玑的时候还收敛着,转向小商贩立刻变了恶人脸:“你冲撞了姑娘,又损坏了我们的马车,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姑娘又是什么人,得罪了我们,你有几条命都不够赔。”   车夫是誉王府的人,跋扈惯了,越说越火,抬腿就去踩踏小商贩滚落在地上的东西,几脚就将些易碎易损的踩踏得七零八落。   小商贩虚抬着手不敢拦,围着团团地转。又见东西坏了实在是心疼,竟红了眼眶:“莫踩莫踩,这都是我吃饭的家伙,这样坏了我可过不了个好年了。”   璇玑皱眉,正要制止,一张嘴,吸入夹雪的冷风,喉头一痒,便是重重的咳。   璇玑扶着车框,咳嗽一声重过一声,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昏天黑地,咳得手脚发软。咳得车夫和小商贩都给唬住了,只觉得那拥在皮裘里的美人,似乎下一声咳嗽就要将心都吐出来了。   “此处何事?”   璇玑强自忍了喉头的痒,侧头去瞧问话的人。   雪下得正大,十步开外看不清人影。质询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轻甲戎装。一个人,没有带随从,正是靖亲王萧景琰。也不知道在旁边看了多久,又看了多少。   车夫是誉王府人,认得萧景琰,自然不敢托大,恭敬拱手:“靖亲王殿下,我是誉王府的车夫,正要回府。谁知这刁民忽然冲出来,撞坏了我们的马车,又伤了我誉王府的贵客。”   小商贩一听,当即就跪下了。地上已薄有积雪,被踏得脏乱,他也顾不得,只胡乱地作揖:“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不是故意,请各位大人就绕过小人这次罢。”   车夫根本不看小商贩,只冲萧景琰拱手:“靖亲王执掌巡防营,维持京畿重地的治安,自然会秉公执法。”   璇玑不说话,靠着车框慢慢坐下,她只是想看看,而今贵为七珠亲王的萧景琰会怎么审这出市井小案。   萧景琰下了马,是一跃而下,不比金陵城中贵族惯做慵懒的优雅,这位靖亲王殿下身形矫健,动作利落。璇玑瞧了,不得不叹一句,到底是武将。   萧景琰走到木杆插着车轴处蹲下,左右瞧瞧,忽然握着木杆往外一抽,也不见得用了多猛的气力,木杆便被抽了出来。璇玑瞧了,不得不叹一句,到底是武将。   马本来被摊车撞了,有些受惊,正拿蹄子刨地上的雪。萧景琰站起来,贴着马脖子抚了两下鬃毛,马便安静了,由着萧景琰牵着,拖着马车往前顺当地走了两步。璇玑瞧了,还是不得不叹那句,到底是武将。   “你的马车可曾因摊车伤损?”萧景琰看向车夫。   车夫的表情讪讪的:“不曾。”   “秦姑娘可曾因摊车伤损?”萧景琰看向璇玑。   璇玑忽然有丝恶趣味,想若她斩钉截铁地答是,萧景琰又该如何决断。终于璇玑只是摇头:“不曾。”   “你们不曾因摊车伤损,现在却毁了他人养家的工具,你们说本王该如何秉公执法?”   车夫一愣,立时跳脚辩白:“他撞了我们,惊了马,惊了姑娘,怎么说到最后倒全变成了我们的错。靖亲王殿下就是这么判案的,也是天下奇闻了。”   萧景琰盯了车夫一眼,靖王戍边多年,万军中取将帅首级的事也做得多了,眼神里浸着血腥气。车夫冷不防的,就打了个哆嗦,灰头土脸地往后面缩,要说的话也没了。   萧景琰目光冷凝,要说下一刻他就会将车夫斩于剑下,璇玑也是信的。   萧景琰生性刚直,不懂变通,璇玑是璇玑的时候就知道。   彼时靖王年少,也是鲜衣怒马,在故太子麾下,跟赤焰军少帅一样,金陵城中炙手可热的将才。   璇玑只是不知道,又过了这么些年,萧景琰一直没变。? ☆、第五章 ?  璇玑靠着车框坐着,厚重的宽袍大袖叠着,毛领的披风拥着。不过稍稍见雪,指尖还是冷得透透的。她坐着,端端执礼:“靖亲王殿下可否听般若一言?”   “秦姑娘请说。” 萧景琰的目光落在璇玑身上,眉目英挺,不苟言笑,还带着看车夫时候的冷凝。   璇玑并不露怯色:“此事双方都有错处,不能一概而论,当分而处之。”   “如何分而处之?”   “他的物件坏了些,按市价算,至多不过值六七两银子。商贩生活不易,又正值年节,我添个整数,赔他十两银子,”璇玑微微一笑,“殿下觉得可合理?”   “姑娘!”车夫叫了璇玑一声,脸色都是不忿。   “且安心,这钱我来出。”   商贩面上顿时现了喜色,不敢说话,却偷偷地连连点头。   萧景琰不说话,也不点头,只皱着眉等璇玑的下文。   璇玑翻着衣袖,拿出小颖放在她身上的荷包,取了十两银子。不过是些幅度小的动作,她却像是极累,重重吁气,稳了稳心神,才倾身慢慢将银子放在了忙上前来的商贩手里。   萧景琰本来眉头皱着,见璇玑动作,便稍微松开,面色稍霁:“既然秦姑娘如此做,此间事了……”   “殿下且慢,”璇玑的手指一见雪风,便冷得生痛,忙将手拢进衣袖里握着暖手,“既然是双方都有错,怎么能处置了我,却不处置他?”   “那秦姑娘想如何处置他?”   “他惊了我,虽然不曾有伤损,但般若病体未愈,险些……”未尽之语,给够想象空间,“便让他赔我二十两银子,殿下觉得可合理?”   萧景琰眉头皱紧:“二十两银子,秦姑娘不觉得这处得太重?”   “般若险些有性命之忧,殿下难道觉得般若的命还不值二十两银子?”   璇玑把话逼到这个地步,萧景琰倒不好轻易出词相辨,不说话,只嘴唇抿紧,脸色霎时就黑尽了。   车夫本来满脸不忿,听到这里便觉得自己明白了璇玑的用意,合掌而击,冲商贩道:“姑娘是我誉王府的贵客,只要你二十两银子已是宽容。还不快快把刚才姑娘给你的十两还来,再另外填上十两凑够二十?”   商贩手里的银子还没捂热,就听见璇玑说不仅要还回去,还要再添上十两,顿时慌了神,再三作揖:“姑娘抬抬手,小的可没有那么多银子,马上就是年节,小的还要养一家老小,没了吃饭的家伙已是十分艰难……”   璇玑点头,她中气不足,吐息温吞,话就说得极慢:“般若也知道生活不易,二十两银子对你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想来对靖亲王殿下不算什么,不如你去求求他,他该是乐意帮你的。”   商贩一愣,哪里敢应承,只垂着脑袋,拿眼角余光偷偷地去瞄萧景琰。   璇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商贩虽然不敢应承,却显然把事情都堆到了萧景琰的头上。   若是别的贵胄,二十两银子不多,但只觉得不给失了风度,给了又特别憋屈,心里要窝上一把无名的火。萧景琰只是微一沉吟:“秦姑娘若是收了银子,这事可算是结了?”   “算是。”   萧景琰便掏出二十两银子:“好,这钱本王帮他给了。”   璇玑接过银子,捏在指尖把玩两下:“靖亲王这银子既然给了般若,可就是般若的东西了?”   银子交接的瞬间,萧景琰触碰到璇玑的手,青葱样的手指,冰冷,让萧景琰微微一愣。呆愣只是刹那,萧景琰常年军旅,行事说话都很干脆:“这是当然。”   璇玑抬手招那商贩,将这二十两也放在商贩手里,目光语调都很温柔:“这里一共三十两,你可以用这钱做辆新摊车,剩下的钱该可以过个好年了。”   商贩接了银子,点头哈腰连连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璇玑摆手不受:“不必谢我,是靖亲王殿下心善。”   商贩便又回头去对萧景琰感恩戴德。   萧景琰盯着璇玑,如果说刚才他只是目光黑沉,现在几乎掩不住眼底快要满溢出来的厌恶:“哪里,是秦姑娘好手段。”   这件事看来只两方受益,商贩得了银子,靖王得了美名。璇玑什么都没得到,还白白送出去十两银子。   但真正论起来,璇玑却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商贩是因为璇玑的缘故才得了银子,靖王虽然给了二十两银子,比璇玑还多给十两,但怕是更感谢为自己说话还给了十两银子的璇玑。   靖王虽然被迫着二十两银子可能心有不愉,但被商贩一感恩戴德这怒气就淡了。再一想璇玑没有胡搅蛮缠,还也送给商贩十两银子,尚算识得大体,便会对璇玑生出些欣赏来。   不过十两银子,买了商贩感激,买了靖王欣赏,这买卖放在哪里,都是划算的。如果不是萧景琰对秦般若早就心有芥蒂,存了偏见的话,这实在是一个不动声色卖巧的计策。   萧景琰心性刚直,不懂变通,平生最不喜欢步步心计苟利钻营长袖善舞阴谋算计利用人心之人。   璇玑只一眼,就看出了萧景琰根本不屑掩饰的厌恶。她并不再多说,只端端执礼,俯身而拜:“此间事了,般若需先行一步,请殿下恕罪。”   萧景琰一摆手:“去吧。”   车夫也冲萧景琰执礼,然后匆匆去扶璇玑:“姑娘小心。”   车帘揭开,璇玑被车内暖风一浸,霎时又觉得喉头发痒,强抑着不要咳出声来,便哑了嗓子:“走吧。”   萧景琰目送着誉王府的马车渐渐被风雪遮盖了踪影,却还是听见沉闷的,强抑着却抑制不住的咳嗽穿破风雪,不禁皱眉。何时誉王府第一谋士秦般若的身子破到这样的地步?骤一见倒像与江左梅郎的病症难分伯仲了。   想起江左盟的梅宗主,那辅佐一年早已视之为友却在近日给自己狠狠敲了一棒的江左梅郎,萧景琰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同为谋士,事事算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动辄言利,没有天性和良知,在这一点上,他们二人也真是极其相似。   马蹄声踏破风雪,列战英策马到近前止步,一跃翻身下马,拱手:“殿下,苏先生找你。”   “可说了什么事?”   “说悬镜司掌镜使夏冬回京了。”? ☆、第六章 ?  璇玑到了誉王府,被请进了誉王书房。   璇玑刚一进门,誉王便怒气冲冲地拍了桌子:“当日在武英殿真不该那么轻易放过萧景琰,今日父皇明旨封了他七珠亲王,与我比肩。下朝还特意留下我,吩咐年终尾牙的年宴上,他将代替废太子,与我一道陪同父皇来个双亲王陪祭。”   誉王一贯善于装得礼贤下士宽容温和,这般怒形于色显然是恼得狠了。璇玑上前,屈膝而跪,先行了大礼:“殿下无需生气。”   誉王瞄了璇玑一眼,并不做扶起璇玑的虚礼,只仍坐在几案后面:“父王将那日景琰在殿上顶撞他的事按下不提,还如此恩宠。我不生气,难道还高兴不成?”   璇玑自己坐起,膝行到几案前,抬手为誉王倒了一杯热茶:“般若觉得殿下正是该高兴。”   誉王一拧眉:“此话怎讲?”   “若没有卫峥的事,陛下恩宠,自然是实打实的恩宠。可出了卫峥的事,陛下的恩宠,便有些敲打靖王的意思,”璇玑微微一笑,笑里藏了晦涩,“毕竟,太过宽厚,并不是陛下往日的心胸。”   “你此言,似乎也有些道理。”   “陛下恩宠,是希望靖王不要轻举妄动。但这位靖王的心性,岂是两颗王珠可以左右的?重恩之下,靖王还要犯明知故犯的错,天子之怒自然更非同小可。”   誉王脸上便隐约见了笑:“般若,还是你看得明白。”   璇玑俯身再拜:“殿下谬赞了。”   誉王此时才有了做些虚礼的兴致,特意绕过几案来将璇玑扶起,脸上挂了礼贤下士宽容温和的忧虑:“前些日子听说你病重,本王实在忧心,可是身边事多,不能抽空去看你,今天可好些了?”   璇玑露出适当感激的神色:“璇玑养了几日,病已见好。不能时时陪在殿下身边,为殿下筹谋,已经很是不安。殿下身份尊贵,万万不可为般若小小一个谋士耽搁大事。”   闻言,誉王的脸色愈发的好看:“你是我誉王府内第一幕僚,远非寻常谋士可比。”   “除夕年夜,般若会潜人入宫,询问小新可有成事,还需殿下安排,扮成王妃的婢女才行。”   璇玑将话头落回公事,誉王只觉得他这个礼贤下士的主上扮演得很出色,璇玑献策,全因感念主上恩宠,士须为知己者死。便笑着拍了拍璇玑的肩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门被忽然推开,誉王妃出现在门口,雍容,端庄:“臣妾不知殿下与秦姑娘在书房商事,忽然打扰,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誉王见了誉王妃,便拿开搭在璇玑肩头的手:“你是王妃,这书房自然是你想进就可以进的。”   璇玑面向誉王妃,端端执礼,躬身下揖:“见过王妃。”   誉王妃看着般若,没有表情,语调倒是温和的:“秦姑娘不必多礼,都是自家姐妹。”   璇玑一怔,掌心生疼,才发现指甲掐进了皮肉。愣了片刻,才回道:“谢王妃。”   璇玑在誉王府并没有留得太久,很快就走了。她在誉王书房时强自忍着,出来的时候又浸了风雪,便实在忍不住,扶着马车重重地咳。   马夫束手无策,在边上团团的转,满脸的忧色:“可是那摊车冲撞惊了姑娘?当时真不该那样饶过他。”   璇玑摆手,她咳得满面通红:“我不碍事。”   马夫当时揪着商贩,除了因为誉王府出身,跋扈惯了,也有担心璇玑迁怒自己,想把过错都归咎在商贩身上的小心思。此刻见璇玑是真的不打算追究,便不再多说。   璇玑浑身僵冷,又咳得手脚发软,扶着车框往马车上爬,一脚踩空,居然重重地跌了下来。   马夫忙过去扶她:“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马夫一扶,才发现璇玑浑身软软的,已然晕了过去。   璇玑被送回□□招,小颖延请了医者。   医者搭着脉,连连摇头:“姑娘若是不肯听老夫的,就要恕老夫实在医术微末,回天乏术了。”   璇玑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皮毛,眼睑闭合,脸色出奇地白。   小颖闻言就又摆了脸色:“你这庸医一贯不靠谱,不是诅咒姐姐便是危言耸听。现在她昏迷了,你吓唬她,她也听不见。”   医者初见小颖,还会为小颖的胡搅蛮缠生气。后面又见了几次,就习以为常了,他年岁上去了,不好跟不懂事的小辈置气,便只道:“我开个方子,你叫人陪我去拿药。”   “哼。”   医者父母心,想想还是放心不下,又忍不住念叨:“卧床静养,不可伤心,不可劳神,不可动怒,不可忧思过重。老夫的这些话姑娘若是不肯听,就趁早另请高明,姑娘想早去地府,我还怕砸了招牌。”   “你这老头子真是不会说话!”   小颖气哼哼地叫下人跟着医者去拿药。   医者去时,又回头瞧了璇玑一眼,面带惋惜。   医者离去,声响显示房门刚刚闭合,璇玑便睁开了眼睛。她脸色白得出奇,身体虚弱,眼神却很清醒,不见丝毫恍惚。璇玑撑着榻,撩开了被子便想去蹋鞋:“小颖,备车。”   小颖忙跑过来,见璇玑坐起就把她往铺里摁:“姐姐怎么起来了?”   璇玑想把小颖压下来的被子再次掀开,费力半晌,不仅没把被子揭开,还被小颖压回了枕头上,只得躺着吩咐:“备车。”   小颖虽然跟医者不对盘,但是攸关璇玑的身体,医者的话记得还是很清楚:“大夫说了,姐姐不可伤心,不可劳神,不可动怒,不可忧思过重,需得好好卧床养病。有什么事,就吩咐小颖去做。”   “此事非得我去,你可帮不了我。”   “大夫说了,姐姐要是不肯好好养病,便有性命之忧。”医者说的时候,小颖斥为无稽之谈,但见璇玑执意要起身,拿来用得也很顺手。   璇玑听见刚才小颖跟医者不对付,现在却一口一个“大夫说了”,虽然虚弱地躺在榻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些笑:“我去,正是为了给自己谋一线生机。”   小颖一怔,把璇玑往床上摁的手劲就松了,神色困惑:“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江左盟宗主,大梁朝客卿,江左梅郎苏哲的,苏府。”? ☆、第七章 ?  上苏府,这个决定璇玑做得不算容易,特别是在她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个叫童路的人的时候。   童路实在是一个鸡肋,抓之无用,弃之可惜。抓住童路,除了结结实实地得罪了梅长苏,又结结实实地伤了跟隽娘的情谊,璇玑暂时还没有看出更多的用处。   “我家主人病重,暂不见客,秦姑娘请回吧。”   纷飞的雪,任再多的衣服再厚的披风,璇玑的手还是冷透的。站在面前的汉子,是一身江湖中人的劲装打扮,璇玑瞧着:“你认识我?”   “姑娘曾跟誉王到府上来过,甄平自然认得。”   “原来是甄先生,”璇玑站着,脊背挺直,不肯弯折,撑得披风平整着,一个褶子都没有,“请甄先生转告苏先生,他今日若是不肯见我,我是不会走的。”   甄平一愣,拱手去了。   小颖瞧了,脸色顿时黑了,冲边上的奴仆喊:“你们苏府可真不会待客,也不说先请我姐姐去客房,就让我姐姐在这四面透风的地方等,我姐姐可还病着。”   “小颖。”   璇玑中气不足,语调并不凌厉。小颖却立时乖乖回到璇玑身边,束手垂头:“是,姐姐。”   又站了一会儿,甄平回来了:“秦姑娘请。”   苏府被梅长苏买下之后,里里外外地修了一次,璇玑瞧着,亭台楼阁确实都十分雅致。   到了地方,甄平一推门,屋里的热气便涌了出来。   进屋,便看见一名青年坐在榻上,高大,但单薄,一身青衫,显得愈发文质彬彬的单薄,应该就是化名苏哲的江左盟宗主——梅长苏。一名少年盘坐在他脚边,少年模样俊美,想来是江左梅郎那跟他一样出名的护卫——飞流。   飞流抱着个食盒吃得不亦乐乎,梅长苏瞧着,眼里都是宠溺的笑。然后因为听见开门的声音将目光移到进门的璇玑身上,那眼里的笑就没了,剩下的全是礼貌的疏离和冰冷的防范。   梅长苏站了起来,对璇玑执礼:“秦姑娘。”   璇玑直直地站着,也端端地执礼,躬身下揖:“苏先生。”   梅长苏在思索璇玑的来意,璇玑在思索如何阐明自己的来意,两个谋士要开始算计对方前的过场,还没来得及凝重,便被小颖突然的要求给打断了:“为我姐姐再添个火盆吧,她还病着。”   梅长苏哂笑:“是我疏忽了,甄平,为秦姑娘添个火盆。”   下人搬来火盆,放在靠近璇玑所坐的蒲团的位置。璇玑把手放在火盆边上,才发现手指已经冷得僵住了,烤火回暖渐有知觉,才感觉到痛:“般若前来,是有事与苏先生相商,请苏先生禀退左右。”   “事无不可对人言,甄平和飞流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璇玑斟酌了一下说辞:“苏先生信得过的人,般若自然也信得过。只是般若接下来要说的话,希望只有苏先生一人知道,还请先生禀退左右。”   梅长苏沉吟片刻,便点了头:“好,甄平,你先带飞流下去。”   甄平领命,冲飞流招手:“飞流,走了。”   飞流根本不听甄平的,抱着食盒不撒手,叼着太师糕一扭头,百般不乐意:“不去。”   梅长苏见飞流吃得满嘴都是糕点,便笑了,他长相文弱,笑起来也很斯文,伸出手指帮飞流抹去沾在嘴角的糕点:“你少吃几块,今天可是除夕,晚上还有饺子。”   飞流眼睛顿时亮了,他孩子心性,听见一句饺子便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把将咬了半截的太师糕扔掉,食盒也不要了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吉婶”。   甄平本来也陪着笑,但还没笑开,瞥见坐在梅长苏对面的璇玑,笑又敛了,一拱手:“属下告退。”   “小颖,你也下去。”   小颖瞧了瞧璇玑,想要辩上两句,又想想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只得执礼:“是,姐姐。”   飞流离开,梅长苏虽然还是那张文弱的脸,却再不复温和好说话的样子。他提着茶壶为璇玑倒了一杯,茶盏推到璇玑面前:“秦姑娘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来意了吧?”   “悬镜司捕得十三年前逆匪赤焰军副将卫铮,靖王殿下是否与苏先生商量了解救之法?”   梅长苏看了璇玑一眼,因为璇玑这一句问得实在是巧妙。不是是否解救,而是是否商量,一句话,让本该是话题中心的解救之法当了陪衬,只为了凸显那是否商量到底有多重要。   “秦姑娘若想向苏某问话,需得等上些时日,到时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何不现在就说?”   “时候未到。”   “若是我说我会襄助靖王,苏先生还是觉得时候未到吗?”   梅长苏眼神困惑:“襄助靖王?”   “对,”对上梅长苏疑惑的眼神,璇玑答得字正腔圆,“不仅仅是此次搭救卫铮,还有之后的至尊之路,我都会襄助靖王殿下。”   璇玑的表情太认真,梅长苏倒笑了,轻忽的,因为中气不足而仿佛漫不经心地笑,轻描淡写的语气:“秦姑娘是誉王府中第一幕僚,你让我如何信你?”   “苏先生恕般若冒昧地问一句,你可是祁王府中旧人?”   梅长苏以问避答:“莫不是秦姑娘要告诉苏某你是祁王府中旧人?”   “我肯这样说,苏先生也未必肯信。”   梅长苏微微一笑,默认了。   “般若并非祁王府中旧人,要襄助靖王的心却是真的。”   “若秦姑娘真心襄助靖王,该到靖王府上一表忠心才是,怎么走错路到了我苏府?”   “靖王殿下现在是七珠亲王不假,但若不是苏先生的好手段,恐怕还是常年戍边,轻易不得回京,劳苦却得不到相等功高的失宠皇子罢了。般若襄助靖王这样的事,自然要先找苏先生。”   “若不是知道秦姑娘为人,这一席话,苏某恐怕要以为姑娘是来离间我与靖王之间的关系的了。”   “苏先生现在与靖王殿下的关系如何,怕是不再需要般若离间。”   梅长苏一拧眉,顿时醍醐灌顶,一些捉摸不透的霎时清明,沉吟片刻,只得一句:“我本以为已经让十三先生斩除了姑娘的羽翼,不想姑娘隐藏得这样好,居然未伤根基。”   璇玑哪里听不出梅长苏云淡风清的语气后面潜藏的不悦,端端执礼:“般若此次贸然前来,苏先生必然很难相信我的诚意。般若愿意修复苏先生与靖王殿下的关系,先以示诚意。”   梅长苏笑有深意:“到时苏某再与姑娘添一杯新茶。”? ☆、第八章 ?  “隽娘走了吗?”   小颖一边给璇玑的面前摆上饺子,一边点头:“四姐已经扮作誉王妃的婢女,随誉王殿下一道进宫了。”   “誉王妃要陪皇后娘娘守岁,隽娘怕是明天才会回来了。”   “是,”小颖端着药碗递到璇玑面前,“姐姐喝药。”   璇玑低头瞧递到面前的黝黑的药汤,表情有些泄气:“大过年的,也要喝药。”   “大夫说了……”   璇玑抬手,止住小颖后面要说的话,小丫头也不知道怎么想到,一句“大夫说了”俨然成了口头禅。璇玑接过药碗,仰头一口饮尽。   小颖已经习惯了璇玑的豪爽,收了药碗便把装着胖饺子的碟子推到璇玑面前,笑嘻嘻的:“姐姐快尝尝,我的手艺可有进步?”   外面忽然有爆竹声,璇玑侧头:“可是放烟火了,小颖,去把窗户打开。”   “外面风大。”   “我又不走近,还盖了这么厚的被子,去打开吧,不碍事。”   “是。”小颖撅着嘴,不情不愿地去开了窗户。   白日里雪下得大,到晚间天放晴了,夜空辽阔,又高又远。烟花升空,在夜空中炸开,刹那无比绚烂。   小颖开窗之前不乐意,等开了窗,看见窗外的烟火,又分外地高兴起来:“过年了过年了,明天一早我来给姐姐磕头,姐姐可要给我一个大大的红包!”   迟了半拍,璇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这个大年夜,怕是没有几个人能过得安稳。”   第二天一早,璇玑刚刚起身,她除夕天奔波,病不见好,越发地重了。不能下床,便坐在榻上,拥着厚被毛毯,拿红包打发一众来磕头的小的。   小颖得了个大红包,乐颠颠地出去了,再回来给璇玑带了两个消息。一个是流窜在吴州的太行巨盗入京,多家珍宝失窃,数案并发,巡防城经由梁帝首肯,全城戒严。二是靖王一早去芷萝宫给静妃磕头,小新便把昨夜里璇玑交代隽娘捎信说的事情给办了。   小颖跪在璇玑榻前:“四姐就在外面,姐姐可要见她?”   璇玑摆手:“还是不见了。”   小颖欲言又止,踌躇片刻,还是说出口:“四姐央我问姐姐,姐姐答应放了童路,可算数?”   璇玑沉吟片刻,倒笑了:“你去回她,只要她答应我说服童路不再为梅长苏所用,我便放她和童路一起走,从此天高海阔。”   小颖一惊,抬头看璇玑,许多疑问,对上璇玑的眼神,平静的,软软的,只俯身而拜:“是,姐姐。”   小颖出去了,过来一会儿又回来了,璇玑看着神色黯然的小颖,问:“隽娘走了?”   小颖沉默地点了点头。   璇玑看小颖有些消沉,忍了忍,一句“她还会回来的”到底没有说出口。   到晚间,隽娘就回来了。   璇玑昏睡一日,刚刚醒,还以为守在床边的是小颖:“我渴了。”   一双手扶起璇玑,茶杯递到嘴边。璇玑就着那手浅浅嘬了几口,正要再次躺下,却听见隽娘的声音:“怎么忽然就病得这么重了?”   璇玑睁开眼,看清楚是隽娘,一怔,慢半拍才摆出一张冷脸:“你不是走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怎么忽然就病得这么重了?”   璇玑见隽娘满脸忧色,面上冷意稍减:“我没什么事,不过是风寒,吃了药,过几日便会好的。”   “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我去问了给你诊治的大夫,他说你……恐有性命之忧。”   璇玑脸色瞬息万变,最后便冷了,一把摔开隽娘的手:“我不用你管,我说了,我们姐妹从此天高海阔,你跟你那叫童路的情郎好自为之就是。”   璇玑手上没有力,根本没有摔开隽娘。情绪激动,话刚说完就是重重的咳。   隽娘扶着璇玑,着急地为璇玑顺背,忽然醍醐灌顶:“你放我走,是不是担心自己命不久矣?”   璇玑好不容易止了咳,虚弱地倚在隽娘怀里,神色更冷:“你可千万不要把我想得如此伟大,我不过看你们没有用处了,与其攥在手里,不如扔掉罢了。”   隽娘神色忧虑:“昨夜,你让我假借向小新询问是否遵照夏首尊吩咐行事之名入宫,却要我让小新告诉靖王,闭锁芷萝宫、为难静妃、陷害梅长苏离间他们二人的关系全是夏首尊的主意,我不懂你为何要卖给靖王和梅长苏这样一个天大的人情。原来……你担心自己时日无多,想为小新,为姐妹们留条后路。”   “四姐一口一个命不久矣,一口一个时日无多,这样咒我。莫不是以为我答应了放你们走,就不敢食言把你们再抓回来,”璇玑脸色现了厉色,“刑堂的手段童路可是尝过,你是想夫唱妇随陪他一起尝尝吗?”   “般若?”   “滚,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滚得越远越好。”   璇玑声色俱厉,让隽娘神色惊疑,僵在原地进不得,退不是。   小颖忽然冲了进来,抱着隽娘的腿便哭了:“四姐别走,姐姐病生得那样重,不让我告诉你们。她从焦山上回来那日便吐血了,请了大夫也一直不见好。那庸医还说姐姐就算好好将养着也没几年好活了,偏偏姐姐还镇日思虑过度,病情就加重了。四姐你别走了,你劝劝她,你劝劝她。”   “胡说,”璇玑面上显了怒容,重重地拍榻,又开始咳,边咳边道,“小颖你再胡说,我便连你也不要了,这般不听话,统统赶出去,我落得清净。”   小颖一愣,就放开隽娘的腿,去拉璇玑的手:“小颖不说了,姐姐不要赶我走,我什么都不说了。”   璇玑不肯让小颖拉,但她身上没力,挣不动,又见小颖哭得惨,心里不忍,挣了几下也就放任了。转头看向隽娘:“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隽娘瞧了瞧面色冷硬的璇玑,又瞧了瞧巴巴地望着她的小颖,叹了一口气:“我不走了。”   “真的吗?”小颖忙追问,问完又想起自己说什么都不说了,就偷偷地去看璇玑的脸色。   璇玑面色晦涩难辨,粗粗看去,只觉得还是冷的:“你可想好了,童路被抓,江左盟的堂口联系不便,才追查得慢些。错过了这次,你再想跟他远走高飞,只怕是此生都无望了。”   隽娘重重地一点头:“滑族上下仅剩的,也不过我们姐妹几个,我不走了,再不走了。”   璇玑此刻无端想起萧景琰,靖王生平最恨步步心计苟利钻营长袖善舞阴谋算计利用人心之人,而她,的确是这样的人没错。? ☆、第九章 ?  又过了一晚,就是年初二。   璇玑的病自然还是不见好,过了晌午,却说要去苏府。   小颖千般万般的劝,急得眼睛都红了,隽娘也拦在一旁。   璇玑倒笑了,她中气不足,劲用得狠了,便浑身都在抖,只能轻轻的缓缓地说:“你这傻孩子,今日我若不去,待过了时日。我这病就算养好了,又有什么用?”   璇玑到苏府门前停车下马,进二门的时候,甄平已经候着了,看见璇玑便拱手:“秦姑娘,里边请。”   璇玑微微点头:“有劳甄先生。”   到了地方,一进屋,就看见梅长苏和萧景琰坐在蒲团上。   看见璇玑进来,梅长苏和萧景琰都站了起来。梅长苏的表情倒是不显山露水,萧景琰的眉头就明显地皱了起来,不管怎样,双方还是见了礼。   璇玑微微颔首,从小颖手中把自己的手抽了出去:“我有事与靖王殿下和苏先生相商,你先出去。”   梅长苏一摆手,甄平恭恭敬敬地拱手,跟着小颖一道出去了。   璇玑听见甄平关上门的声音,便平抬手,手抬与肩平在胸前圈合,左手叠右手,躬身,弯腰,屈膝而跪,俯身贴地,是叩拜的大礼:“靖王殿下。”   萧景琰一怔,侧头无声地看了梅长苏一眼。   梅长苏跟萧景琰对视片刻,转看向璇玑:“秦姑娘何须行此大礼,还是起来说话吧。”   璇玑起身,在蒲团上坐下。她叩拜大礼,是觐见主公的意思,萧景琰不应,却由梅长苏说话,就是不受的意思。璇玑明白萧景琰和梅长苏不可能轻易地相信她,所以面上并不显出特别的神色,只道:“多谢。”   梅长苏为璇玑倒了一碗茶:“天冷,姑娘喝杯热茶暖暖吧。”   璇玑接了茶,微微一笑:“殿下与苏先生冰释前嫌,可喜可贺。”   梅长苏也微微一笑:“还要多谢姑娘。”   两人对视而笑,同样容貌出众,同样斯文谦和,画面人物雅致,气氛便有几分齐风霁月的意思。   萧景琰生性耿直,不比梅长苏心里能藏事,他容貌英挺,性子坚毅,一贯直来直去:“你使计离间我与苏先生之间的关系,却又将计策和盘托出,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   “殿下容禀,”璇玑端端执礼,“使计离间你们主仆二位的不是我,是悬镜司首尊夏江。而我将计策告知殿下,自然是因为般若愿奉殿下为主,揭穿毒计,以示诚意。”   “秦姑娘是誉王府第一幕僚,一直以来对誉王兄忠心耿耿,为何忽然生了转变之心?”   “良禽择木而栖,璇玑自知不敢与麒麟才子相比,但自问也不是庸才,不愿再跟一群庸才为伍。”   梅长苏被璇玑用一句麒麟才子扯了进来,自然不好再作壁上观:“誉王虽非皇后娘娘亲生,多年来却养在皇后娘娘膝下,皇后在宫中地位尊崇,对誉王多有助益。誉王是七珠亲王,积威多年,朝中多有死心塌地之士。现如今又和悬镜司首尊夏江联手,夏首尊可谓足智多谋。这般得势,哪里是庸才?”   梅长苏的话听起来没什么不对,璇玑却知道他在考较自己,便道:“皇后娘娘出身言氏,又是中宫至尊,按理说,的确是誉王后盾。可她实在平庸,机谋智计,均让言氏蒙羞。”   璇玑用词太狠,萧景琰虽与皇后没有濡慕之情,但论起来到底是小辈,不便接话。   梅长苏便道:“何出此言?”   璇玑摇头,哂笑,“皇后主持中宫,不说持身中正,也当摆出个持身中正的样子。她却自降身份与越贵妃争宠,争也就罢了,还输了。先与越贵妃相争输了,还可以说是陛下喜欢妖媚惑主的。如今陛下的口味变了,喜欢贤良恭顺的,却还是轮不到她,又让静妃娘娘上了位。言氏出了这样无用的子孙,难道不是让言氏门楣蒙羞?”   梅长苏对璇玑的论调似乎很感兴趣,就露出些微好奇地神色:“皇后之事暂时按下不论,誉王呢,秦姑娘又是怎么看誉王殿下的?”   “空有野心,没有智谋。没有智谋也罢了,誉王是主上,懂得用人便好。但他与他的父亲一样,多疑寡恩,用人且疑,且疑又用,用不加恩,恩必有所图。般若跟了他这么多年,前些日子不过被苏先生剪除些羽翼,便将这么些年跟在他身边的苦劳都抵消尽了,实非良主。”   梅长苏把玩着茶碗,不予置评,只又问:“那夏江呢?”   “夏首尊,”璇玑顿了一下,比之对皇后和誉王毫不留情的论调,对夏江,遣词就要审慎得多,“夏首尊自然是野心狠性智计都有,不过我既然不能再为誉王所用,自然不能跟夏首尊同一阵线。”   “秦姑娘已经说了为何舍弃誉王,不如再说说为何要选靖王殿下?”   面对梅长苏似笑非笑的表情,璇玑摆出极低的姿态:“自然是苏先生麒麟才子之名,令人闻风散胆。迫于苏先生手段顺服的,般若不是第一个,却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梅长苏一怔,疑心璇玑又使离间之计,功高盖主可不是什么好词:“既然我有此才名,又与殿下冰释前嫌,自然会全力辅助殿下,秦姑娘为何觉得殿下还需要你这样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襄助?”   “因为卫峥,”璇玑一顿,见萧景琰和梅长苏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才慢慢道来,“在卫峥这件事上,殿下无法袖手旁观,怕是苏先生也无法说服殿下。殿下执意选了最凶险的路,苏先生必然知道若是败了,殿下的未来也将随之结束。苏先生算计一个夏首尊已然耗费心力,再加上一个我,恐怕……”   萧景琰的脸色刹时黑尽,责问掷地有声:“你在威胁我?”   璇玑俯身而拜,却并不显怯色:“若今日殿下是般若主上,般若不过是在跟主上陈说利弊。若今日殿下不是般若主上,是,我是在威胁你。”   萧景琰咬紧了牙,他容貌英俊,多年戍边,军旅生涯给本身刚直的性情又添了坚毅。此时额角青筋弹跳,瞠目虎视,目光灼灼如流火:“我平生最恨步步心机之人,你该知道,你这般行事,就算他日扶我上位,也得不到重用。”   璇玑抬头,看着萧景琰,目光平静的,软软的:“般若还有许多时间,日后自然可以慢慢跟殿下谈条件。”   秦般若相貌美艳,此时大病未愈,美艳中又添清丽。萧景琰瞪着璇玑,对方明明说的都是他最讨厌的阴谋算计的话,他却忽然想起那日大雪,璇玑从他手里接过二十两银子,那青葱的手指青白,冰冷的。? ☆、第十章 ?  入夜,又下了雪。   小颖从外面回来,还来不及抖掉落在身上的雪,便匆匆进了璇玑的房间。   璇玑刚喝了药,把空药碗递给婢女,示意人下去,转头看向小颖:“回来了。”   小颖脸色难看,闷闷的:“恩。”   璇玑给小颖倒了一杯热茶:“我让你带的话,可带到了?”   小颖接了茶,喝了一口,还是闷闷的:“带到了。”   “带到了就好,夜也深了,这么冷,厨房给你留了热水,你去洗洗就睡吧。”   小颖放下茶碗,抿着嘴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动,只巴巴地盯着璇玑。   璇玑一看,就笑了,轻轻地笑:“有什么话,你问吧。”   小颖后怕那日璇玑恼她多言,说了要将她送走的狠话,心里憋着疑惑也不敢问。现在见璇玑和颜悦色,忙凑拢道:“姐姐让我带的话,我带到了,但看夏首尊的样子,是不肯听姐姐的,事先将他筹谋的首尾告知陛下的。”   “兹事体大,”璇玑点头,“他担任悬镜司首尊多年,深得梁帝信任。在卫峥这件事上,他看透靖王心性,又识破了夏冬已经为靖王所用,只觉得谋得先机,又占尽便利。不肯听我的,事先将他的筹谋告知梁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小颖一噘嘴巴:“那姐姐为何不让四姐去说,四姐与夏首尊有旧,从来都是让四姐居中传递消息的。此事若让四姐去劝,或许夏首尊还是肯听的,也不会像小颖去说一般,当面就回绝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给了他机会,信与不信在他,成与不成,却是在天了。”   小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还是摇头:“我听不懂。”   “夏江若是信我,自然仍是占尽先机的局面。若是不信我,”璇玑脸上显出些笑来,说不清是温柔是凶狠,只是目光平静的,软软的,“我只能说他实在糊涂,跟了梁帝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有看透,那位贵为天子的陛下,可以容忍争宠,可以容忍受贿,可以容忍渎职,可以容忍他有千般不是,却独独不能忍擅权,更不能忍擅权党争威胁皇威。夏江擅自谋划,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如此糊涂,死得不冤。”   小颖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我还是听不懂。”   璇玑便叹气:“不跟你解释你好奇,跟你解释了你又听不懂,你让我怎么办?”   小颖瘪嘴,面上就露出负气的样子:“那姐姐就不要跟我解释了,早些睡吧。”   璇玑居然当真就躺下了,小颖只好过去把她掖被角。璇玑躺着,却没有立刻就睡,又问:“我吩咐你做的那些士子的清单,你可做好了?”   “明天可以做好,到时候拿来给姐姐过目,”小颖压着被角,“姐姐要那清单做什么?”   璇玑看了小颖一眼,小颖立刻明白自己又多嘴,便缩了缩脖子,讨好地瞧着璇玑。   璇玑摇头哂笑一声,还是答了:“般若机谋智计是有一些的,但心胸还是窄了。先前般若只当自己是女子,用的人便都是女子,用的计策便都是女子的计策,成也因此,败也因此。般若当明白,身为谋士,为主上纵览全局,便不该局限于性别,又局限于眼界。”   “姐姐?”   “不懂?”璇玑沉吟了一下,表情颇多无可奈何,“之前般若倚重的,都是滑族残部,可用之人局限于女子残部,计策也多是女子计,于大局收效甚微。此次被梅长苏剪除了些羽翼,是危机,也是契机,二月中正定品,我正好可借此机会,重新整理一下可用之人。”   “姐姐?”   “还是不懂?”璇玑拧眉,长长嗟叹,摆了摆手,“你就只当我要选些合用之人就行了。”   “不是的,姐姐,”小颖皱着眉,“姐姐说得这么明白,小颖还没有那般愚钝,自然听得懂。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姐姐说话的样子实在是很奇怪。”   璇玑一怔,她躺在床上,因为生病,又瘦了,身形越发纤细,脸色白得出奇:“怎么奇怪了?”   “姐姐说话的样子,不像自己说自己,倒像是在品评另外一个跟姐姐同姓名的人似的。”   璇玑心下微微一惊,面上并不显露,眼睑一颤,只轻轻地说一句:“是吗?”   小颖皱着眉想了半晌,一拍脑门:“是师父,我说怎么这样眼熟,姐姐刚才说话的样子,真有些当年师父品说我们的样子。”   璇玑扯了一下嘴角:“跟你说正经的,任我说得口干舌燥,你一概听不懂。胡乱想着不着边的,那机灵劲,却谁也比不上。你下去吧,我要睡了。”   小颖吐了吐舌头,执礼跪安:“是,姐姐。”   小颖灭了灯,屋子里就暗下来。   因为璇玑的病,屋子里燃着好几个火盆,非常温暖。   璇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盯着屋顶看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翻个身,阖目睡了。   璇玑从未梦见过那些离去的人,一次也没有。   哪怕她是皇族唯一的幸存者,哪怕最后一役埋葬了她所有的亲人。   她记得那些火,那些血,那些残肢断骸,那些断壁残垣。   那么恨,像一团火,掖幽庭的劳苦不能熄灭,夏府的忍辱不能熄灭,哪怕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个身体,时隔经年,依旧不能熄灭。那是家国故土在刀光剑影熊熊烈火里毁于一旦的恨,恨入骨髓。   那么多人,那么多年少的过往,她是想念的。但她还是从未梦见过,那些故去的旧人,那些故去的旧事,一次也没有。   也许就像玲珑战死于最后一役前对她说的一样——我轻信梁帝,是滑族的千古罪人,死了也无颜面见泉下祖先。   璇玑也想,若不能为滑族报仇雪恨,她没有颜面见那些故去的人,梦里也没有颜面。? ☆、第十一章 ?  初五,居然变成了一个大日子。   这一天,一批江湖好手冲击悬镜司,意图营救赤焰逆匪卫峥。到了地牢门前,却退却了。悬镜司值班的少掌使们追出,追到门口,撞上了围捕太行巨盗的巡防营。一时混乱,待乱象散去,冲击悬镜司的江湖好手跟太行巨盗一起消失得了无踪迹。   一早被言侯约出去的夏江从外面赶回,听值班的少掌使汇报了情形,忽然单人独骑去了大理寺。夏江在大理寺外被匪人暴打了一顿,秘密转移至此处关押的逆犯卫峥也被救走。   夏江赶入宫中,面见梁帝,面谏靖王勾结江湖中人,劫走朝廷重犯之罪。梁帝大怒,宣靖王入宫对峙。靖王与夏江对峙,虽又有誉王帮腔胁逼,但言辞犀利,逻辑缜密,情势一时僵持不下。   正这时,皇后派人来禀,告梁帝静妃在宫中行违逆之事。梁帝去了,发现静妃不过是按他的密旨祭奠已故的宸妃,便将事情按下,只令静妃闭宫自省。   武英殿上,靖王与夏江依旧相持不下。   夏江请旨,逮捕江左盟宗主梅长苏严加审问,靖王虽力争,但梁帝应允夏江缉拿梅长苏之请,又命靖王闭门避嫌。   自此,事件以静妃靖王禁足,梅长苏入狱暂时告一段落。   小颖伺候着璇玑用墨:“姐姐猜得真准,夏首尊去苏府缉拿梅长苏的时候,苏府的人一点没有抵抗,显然是受了梅长苏的吩咐,就眼睁睁地任由悬镜司的人把他带走了。”   璇玑慢慢地翻着小颖日前整理出来的士子名单,看了一会儿,搁下了:“你帮我去悬镜司跑一趟。”   小颖磨墨的动作停了,快手抽了软垫放在璇玑身后:“去悬镜司做什么?”   璇玑靠在软垫上:“帮我给夏江带一句话。”   小颖听见璇玑指派任务,立时凑拢:“什么话?”   璇玑沉默了一会儿,她脸上神色并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但是沉默了许久,说明思虑了极久。终于,璇玑摩挲手指的动作停了,声音徐徐的:“杀了梅长苏。”   “什么?”   再重复一遍,璇玑这次虽然声音依旧是徐徐的,但是不复初次说出的沉吟,语调坚定:“杀了梅长苏。”   “姐姐要我给夏首尊带话,让他杀了梅长苏?”小颖写了满脸的吃惊。   璇玑点头:“是。”   小颖慌里慌张地辩:“梅长苏如果死在悬镜司里,先不论皇上会怎么想,江左盟便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梅长苏在江湖上的名头,除了江左盟的人,还有不少受其恩惠的人。夏首尊虽然位高权重,可是江湖人无处不在,他们要是拼起命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些你不用管,只管把我的话带到就行了。”   “怎么能不用管呢?这每一条理由都足够让夏首尊对我带去的话置之不理,”小颖满脸都是焦虑,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围着璇玑团团地转,“姐姐不教我怎么打消夏首尊的疑虑,只怕又是更上次一样,无功而返。”   “你只要把我的话带到了,他信与不信,又是否照办,就不用管了。”   小颖见不得璇玑平静从容的样子,绞尽脑汁地出谋献计:“四姐与夏首尊有旧,夏首尊指明由她居中传递消息。此事让四姐去,或许还能有几分说动夏首尊的把握。小颖留在这里照顾姐姐,还是让四姐去吧?”   璇玑摇头:“不,你去。快去快回,晚上我想吃饺子。”   小颖一听自己得洗手做饺子,就把事能不能成都丢掉了:“除夕才吃过饺子,怎么又要吃?”   “大年还没过,多吃几顿饺子没事的,我们还没有那么穷。”   小颖满脸的不高兴,还是乖乖的去悬镜司了。就如同最近她老是满脸的不高兴,最后还是会照办璇玑的话一样的。   璇玑独自坐在榻上,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对梅长苏说了那么多誉王不堪辅佐的话,要狠下心来舍弃誉王,说断便断也是不可能的。   姑且不说秦般若辅佐誉王多年,这份久伴的情分,现在另找一位主上从头来过,实在可惜。便是看在誉王身体里流着一半滑族的血,玲珑的血,璇玑就不能如此轻易地放弃他。   璇玑不过想做个谋士罢了,当年夏江的妻子不信,如今誉王的王妃也不信。当誉王妃对璇玑说“都是自家姐妹”的时候,璇玑只觉得浑身都是火,因为愤怒,烧灼得无法自持。   她以女子之身,任滑族的摄政王,心胸城府,机巧智技,才学经纶,治国方略,都是出类拔萃的。而今她愿意自降身份,鞠躬尽瘁地当个谋士已是极致。拿以色事人的眼光看她,简直是最大的羞辱。   那么愤恨,也只能咽下去。   璇玑想到誉王身体里一半滑族的血的时候,也想到他身体里一半梁帝的血,多疑寡恩,昏庸卑鄙的血。而今,誉王愈发地像他那个心胸狭隘,生性多疑,敢做不敢当的父亲。   但璇玑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萧景桓可能算是璇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所以再多给他一个机会。   第一个机会,向梁帝合盘托出转移卫铮松懈护卫诱捕逆匪同党的计划。只要夏江预先告知了梁帝自己的计划,到时无论他的计划是否奏效,他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但夏江自视甚高,担任悬镜司首尊多年,越发的自视甚高,璇玑命小颖捎信,他当场就回绝了。   第二个机会,便是现在,杀了梅长苏。   若是夏江有这份血性,手起刀落让江左盟宗主梅长苏身首异处,剩下那有情有义就是没有脑子的靖王殿下不足为虑,璇玑自然不再动旁的心思。   若是夏江这次依旧不用璇玑的计策,那璇玑留给誉王殿下的两个机会也就耗尽了。   “我给了你机会,至于你能不能把握得住,就看天意了。”璇玑轻轻地摩挲手指,声调和心情都很平静。   这就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第十二章 ?  小颖从悬镜司回来的时候恹恹的,璇玑看她踌躇的神色,不用问,也知道她到底带回来了个什么样的消息。只笑着摆手:“去做饺子吧,我饿了。”   之后的事几乎是顺理成章的。   纪王入宫,禀告梁帝在登甲巷看见夏冬转移逆犯卫铮。梁帝传夏冬对峙,夏冬初时不认,后来认了,假意维护夏江,称转移卫铮后杀之以泄私愤均是她一个人所为,与夏江无关。梁帝大怒,斥夏江欺君妄为,命蒙挚带领禁军持金牌查封悬镜司,上下人等均囚于司内候旨,首尊夏江投入天牢,梅长苏得以释放。   刑部蔡荃与户部沈追觐见,禀承大理寺卿朱樾牵涉私炮房爆炸一案,暗指誉王主使。梁帝召誉王入宫对峙,誉王还未看奏折,脱口与夏江之事毫无干系。两案并发,梁帝虽恼怒誉王欺君,还是昭命中书令削棉朱樾官职爵位,任蔡荃随意提审,避免动用三司,明言案审至朱樾结束,避免牵连誉王。   自此,事件以夏江入狱,梅长苏释放,誉王禁足又告一段落。   璇玑安静了一段时间,除了翻看小颖整理的士子清单,只去誉王府看了誉王一次。空有野心,没有智计,连恒心都没有,誉王消沉得彻彻底底。   从誉王府出来,璇玑又无端地想起萧景琰。梅林一战之后,赤焰旧案是梗在靖王与梁帝间最深的一根刺,这根刺让萧景琰常年戍边,轻易不得回京,战功赫赫却到了三十一岁还未封亲王。若是旁的人,只怕早就服了软,偏偏这位靖王殿下宁折不弯的脾气,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璇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差距,居然如此明显。”   小颖探过头来:“姐姐,什么差距?”   璇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吗?”   小颖用脑袋摇起了拨浪鼓。   “这就是差距,”璇玑掀开身上的被子,“备车,我们去苏府。”   小颖拿了外套披风:“怎么又去苏府?大夫可说姐姐病还没好,前天去誉王殿下府上一趟,又受了风。”   璇玑任小颖帮她穿戴,微微一笑:“我自己不去,等梅长苏找我去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隽娘忽然进来,神色并不好,她比般若年长,并不行礼,只端端站着,欲言又止。   璇玑一见:“四姐可是有什么话?”   隽娘沉重地点头:“从誉王府来的消息,皇上明旨削珠,勒令闭门自省,如今誉王只是两珠亲王。”   “桓……”璇玑稳了稳心神,将要脱口的“桓儿”两字咽下,改口问,“誉王如何?”   “誉王意志消沉,只怕……要一蹶不振了。”   璇玑低下头,沉默半晌,又半晌,才徐徐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小颖见璇玑僵硬地保持着想从榻上起来的动作,却迟迟不见起来,也不复躺下,便问:“姐姐还去苏府吗?”   “不去了。”   “为何不去,”小颖困惑,“姐姐不是说若是自己不去,让梅长苏找你去的时候,就不好了吗?”   “我说不去了。”璇玑抬头,神色冰冷,写尽决绝。   小颖对上璇玑的目光,一怔,有些害怕,不敢再问,敬畏地过去给璇玑掖好了被子。   萧景桓,虽然被贬,但还不到穷途末路,他尚有亲王之位,皇子之身。当初萧景琰那般境遇,梅长苏都能让他在两年之内贵为七珠亲王。璇玑自问机谋智计不比梅长苏差上分毫,自然也能让誉王东山再起。   璇玑实在忍不住再给誉王最后一次机会,因为萧景桓的身体里一半流着玲珑的血。   只要萧景桓此次能自己振作起来,前来璇玑处谋求帮助,璇玑也愿意自此辅助他再无二心。   璇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突然道:“四姐,你走吧。”   隽娘一愣,以为璇玑因为誉王将要一蹶不振而万念俱灰,这些年金陵的情况,她本来也很灰心,不再奢望复辟滑族之事,闻言上前:“般若,我们一起走吧,如今滑族多被大梁同化,复辟无望,不如我们姐妹找一处乡下,从此太平度日吧?”   璇玑摇头:“你走,如今虽然已经过了最好的时机,但江左盟的堂口应该还没有完全恢复,你与童路一道走,从此天高海阔,还有一线机会。”   “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璇玑还是摇头:“你带着小颖也走,她这丫头心中藏不了事,没有城府,跟在我身边,太危险了。”   小颖立时跪在璇玑脚边便哭:“姐姐,我不走,你别赶我走,我以后再不多话了,也学得聪明些,也学得城府些,机谋智计统统都学,姐姐不要赶我走。”   小颖哭得稀里哗啦,璇玑倒笑了:“你这傻孩子,机谋智计都是天生的,你如何能学?”   小颖哭着辩:“能学能学,逼急了,什么都能学的。”   璇玑一怔,是啊,她也是学的,被逼着学的,被家仇国恨血海深仇逼着学的。如今,她的手上沾满了血,又是多少人的家仇国恨?   璇玑的表情便有些伤感,不看小颖,只看向隽娘:“你带着小颖走,先找一处地方安顿下来,给我递个消息。我挑个适当的时机,把小新从芷萝宫里接出来,送到你那里去。之后你们要去哪里,作何打算,便不用同我说了。”   那日隽娘骤听璇玑病入膏肓,匆忙赶回,并承诺再也不走。事后细想,秦般若诡计多端,病情的事焉知不是她的苦肉之计,越想越觉得是,便懊悔自己冲动。   现在璇玑旧事重提,言语诚挚,她们毕竟一同长大,情分非常人能比:“般若,你到底想做什么?”   “四姐走后,只需好好照顾小颖和小新。我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你不说清楚,我便不走。”   隽娘言语坚持,璇玑的眉头便皱了起来,思虑良久,还是不肯解释,只道:“我要做的事,四姐若走,我是不会同你说的。因为我怕我自己同你说了,就不敢放你走。你只需知道,三月春狩之前,你若要走,我绝不拦阻。”   璇玑言尽于此,便露出有些疲累的神色,小颖忙过去服侍着她躺下。   璇玑抚了一把小颖的脸,看见犹带几分稚气的脸上都是斑驳的泪痕,沉默半晌,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璇玑要给萧景桓最后一次机会,因为他身体里流着玲珑的血,哪怕将自己置于死地。   她到底放不下,那些本来就是因为放不下才鞭策着她在阴诡风云里前行,满身泥泞也不肯停下脚步的旧人,旧事。? ☆、第十三章 ?  转眼到了三月,璇玑哪里都没去,只在府中安养,身体便好了些。她手中名单上所书的士子官员,好些在中正定品时得了好彩,心情好,看着人就更精神了些。   小颖见璇玑气色好,便自己也是喜气洋洋的。   璇玑一直在等,却在等来求计的誉王之前,先等来了邀她过府的梅长苏。   “姐姐,我陪你一道去吧?”   时候已经晚了,天可见暮色,小颖不放心,璇玑却只是一味摇头:“我一个人去。”   璇玑到了苏府,黎刚来引,进入梅长苏的书房时一怔。书房里并不止梅长苏,靖王、列战英和蒙挚都在,还有一名穿着披风的陌生人,显然跟璇玑一样是露夜前来,真是好大阵仗。   靖王正与那陌生人相见,情绪激动,冷不防看见进来的璇玑,眉头一皱,便将目光移到梅长苏身上。   梅长苏道:“秦姑娘是我请来的,她既然要襄助殿下,便也需知道殿下到底所谋何事。”   在场的,除了梅长苏和萧景琰,均不知道璇玑曾对萧景琰表达过效忠之意,闻言就面露诧异。   特别是蒙挚,梅长苏化名苏哲到金陵,刚建苏府之时,曾邀誉王做客,那时蒙挚见过秦般若随行。他心里藏不了事,便道:“这位秦姑娘不是誉王的人吗?”   梅长苏并不打算帮璇玑解释,只道:“大家还是坐下来说话吧,我想今夜说的话会很长。”   于是安坐,萧景琰、列战英和蒙挚将穿披风的陌生汉子围坐在中间,梅长苏却在隔了数步的椅子中坐下,以示避嫌。璇玑斟酌片刻,就过去跟梅长苏坐在了一起。   “我心中有许多疑惑,本以为已再无解答。可幸今日再见旧人,还望你一一为我解惑。”萧景琰在问。   那穿着披风的汉子便答:“殿下请问,卫峥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璇玑细细打量了一下那穿披风的汉子,原来他就是十三年前在梅岭侥幸逃脱,躲在药王谷娶了琅琊榜上有名的美人云氏,一朝被捕,搅得满城风雨,致如今夏江入狱誉王失宠的赤焰军副将,卫峥。   时间慢慢地流淌,十三年前梅岭一役也在卫峥的叙述中缓缓揭开。   与大渝一仗筋疲力尽的赤焰军,对上以缉拿逆犯之名陷害忠良的谢玉和夏江,梅岭之上瞬间杀成人间地狱,七万忠魂,却背负叛逆的罪名,无处可埋骨。   消息传回宫中,祁王服毒,宸妃自尽,林家一门忠烈破败。   谢玉却凭借平叛赤焰的功劳,又抢走了赤焰军抵御大渝的功劳,封为一品军侯。   夏江,自此悬镜司首尊的地位,无人可撼动。   气氛肃穆,无人说话,七万未雪的沉冤压下来,太惨烈,无人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梅长苏坐在璇玑旁边,表情尚算平静,手指却慢慢握成了拳头。   璇玑看萧景琰,看他激动,看他愤怒,看他悲慨,看他哭——“回不来了,原来小殊真的回不来了。”   痛,撕心裂肺,剜肉刮骨,痛得恨不能天地俱灭为其殉葬。痛得连死都不怕了,还不能哭吗?   璇玑在心里轻轻地叹,这样悲怆,一如她失去玲珑。   “七万亡魂未安,污名未雪,”萧景琰一脚踹了几案,喝道:“纵然我此刻七珠加身,又有何意趣?”   梅长苏起身,拱手执礼:“殿下,此案由陛下钦定,牵连甚广,不是那么容易翻案的。为今之计,当暂压悲愤,徐缓图之,只要殿下目标坚定,又何愁此事不成呢?为了殿下最后的目的,还请殿下此刻千万不要提出重审赤焰旧案。”   萧景琰脸上泪痕未干,表情却异常坚毅:“容我提醒苏先生,我最后的目的,就是昭雪此案,其他的,暂时可以靠后。”   梅长苏低头的样子,莫名有些落寞:“是,苏某谨记。”   “春猎将至,我本来有些事要与先生商议,但是现在实在心绪难平……”   “殿下稍等,我们还需商议一下秦姑娘的事情。”   梅长苏转身,看向还坐在椅子里的璇玑。跟随他的目光,屋子里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璇玑身上。   璇玑起身,端端执礼,躬身而拜,来了许久,此时才见礼:“见过靖王殿下,苏先生,诸位大人。”   赤焰旧案过去十三年,到底隐藏着怎么样的秘密?萧景琰等得太久,蒙挚也等得太久,迫不及待,所以一见卫峥便先问旧案,把璇玑扔在了一边。听完卫峥所说,又觉得心绪激荡,义愤难平,就忘了还坐在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璇玑。   此时经梅长苏提醒,才想起这个一直在誉王麾下效力,又与夏江有所勾结,现在却声称要来襄助靖王的誉王府第一幕僚——秦般若。萧景琰眉头一皱:“刚才我忘了问苏先生,你为何要请秦姑娘过来。”   梅长苏想了想,转头看着璇玑:“或许秦姑娘可以回答殿下这个问题。”   “卫大人虽被救出,但案子并未审结,仍是陛下心中的一桩大事。卫大人与靖王殿下刚才所说之事事关天子威仪,干系重大。更兼禁军统领蒙大人在此,陛下怕还不知道一向立身中正不偏不倚的蒙大人已经归于靖王阵营,”璇玑笑着拱手,“如此坦诚,若不是苏先生相信般若归顺靖王殿下的诚意,愿同样以诚待我,便是想让我死个明白了。”   梅长苏点了点头:“秦姑娘果然聪慧。”   璇玑并不故作谦虚推辞,只一笑,算是接受梅长苏的夸奖,斟酌了一下,又道:“般若一直为誉王效力,不才,也献过些有损靖王和苏先生的计策。贸然奉靖王殿下为主,殿下和苏先生自然都很难相信我的诚意。我师从滑族璇玑公主,苏先生是知道的。夏江与璇玑公主有旧,夏江主使赤焰一案,或许赤焰一案中也有璇玑公主的手笔。有了这些理由,苏先生是打算让我死个明白的可能性又要更大一些。”   梅长苏再次点头,又夸道:“魄力和勇气也非常人能比。”   蒙挚一愣,他是大梁第一高手,琅琊榜十大高手榜上排的第二,剑下却从未杀过女人:“苏先生,你真的要杀了她?”   “之前假意接受秦姑娘投诚,是担心解救卫将军一事中发生变故。如今卫将军既已救出,秦姑娘似乎真的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梅长苏还是那个梅长苏,那个清秀文弱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天下第一大帮江左盟宗主江左梅郎的梅长苏,但此刻,任何人都不能错听他语气中的冷凝。   列战英也是多年征战,剑下却也没有杀过手无寸铁之人:“苏先生……”   萧景琰眉头紧锁,沉默地盯着璇玑,目光深沉。   璇玑并不露怯色,想了想,拱手又执礼:“既然苏先生好心,让般若听了如此精彩的一个故事。不如让般若也讲一个故事,作为回礼如何?”? ☆、第十四章 ?  “般若的故事也是说来话长,还请各位坐下听我慢慢说。”   重新落座,只是这次璇玑和梅长苏也跟靖王、列战英、蒙挚和卫铮坐在了一处。   璇玑拱手,斟酌了一下,才徐徐地道:“赤焰军一案虽是因为谢玉和夏江陷害,但说到底还是陛下的意思,他仅凭心中的猜疑和忌惮便给赤焰军定了罪,下了剿除叛逆的诏书。林燮将军当年辅佐陛下登上皇位,林萧两家又多有姻亲关系,不说袍泽之谊,君臣之义,竟是连半分骨肉亲情也不顾了。如此心狠,想必让殿下、大统领、卫将军和苏先生都非常齿冷。”   其他的人都不说话,只有蒙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但说起来,陛下虽然心狠,也不算手辣。赤焰军虽然蒙受了叛逆的罪名,但铁血忠魂,干脆利落地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总好过被押解进京,在菜市场排着队砍头,又或者被苦役折磨致死要强得多。”   璇玑此话一出口,卫铮当下按捺不住,拍案而起,也是手中无刀,不然恐怕要拔刀相向。当年他常在军中,最后一战,死伤惨重,无比惨烈,他自然不能容忍一个女子用这般闲淡的语气去调侃他的袍泽们的生死:“我今日就让你干脆利落地去死,省得嘴舌如此失德。”   璇玑丝毫不惧,表情平静,语调平稳,继续道:“金陵城中也给赤焰军留了许多故旧,念念不忘赤焰一案,如靖王殿下,如霓凰郡主,如蒙大统领,听说连言侯也是站在苏先生这边的。如此多的故旧,陛下也没说杀绝了,还给赤焰军留着翻案的机会。”   璇玑此言实在有失偏颇,当年杀成一片血海的,除了梅岭,还有金陵。半数朝臣为祁王作保,大儒黎崇,王叔纪延,却均逃不过人头落地的下场,人杀了一批又一批,好几个府邸都杀绝了。   卫铮怒发冲冠,蒙挚上前阻拦,也险些按压不住。   萧景琰双目圆瞪,显然也是怒火中烧,大喝一声:“秦般若,注意你的言辞。”   璇玑作出愣了一下的神色,苦笑一下,俯身而拜:“是,殿下。”   见璇玑请罪,众人稍稍按捺心中愤慨,再次坐下。只是卫铮虽然被蒙挚拦住,不能真的动璇玑,重新坐下的时候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目光如狼似虎。   “般若用词不当,请各位不要见怪,耐下心来听般若讲一个故事,”璇玑起身,“般若要讲的故事很长,大约要从陛下未登基称帝,还是一位亲王说起。”   “朝中都说誉王与陛下最像,的确是像,陛下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故作礼贤下士宽容大度的虚情假意……陛下承诺若他为帝,必然两国交好,于是滑族玲珑公主举族来降……北燕犯粱,滑族倾举族之力抗击,力保梁国边境不失……玲珑公主却等来了陛下斥滑族为叛匪,勾结北燕侵犯梁境,派兵剿灭滑族的消息……玲珑公主是在跟梁军的最后一役中战死的,死时只叹,她是滑族的千古罪人,百死莫赎……自此,大梁灭滑族,滑族王室只逃出我师父璇玑公主一人,没入掖幽庭中为奴。”   “滑族举族归顺大梁,三年后复叛北燕,为出兵镇压的大梁所灭,世人均道是滑族王室心思不定之过。说起来,玲珑公主与林帅倒有些相同之处,辅佐那位陛下登上至尊之位,最后都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璇玑语调平稳,表情也很平静,气氛却就在她平静的表情,平稳的语调里变得无比沉重。   滑族灭族之灾,与赤焰军灭军之祸,何其相似,何其相似。   “赤焰军阵亡了七万将士,均是浴血奋战,铁骨铮铮的汉子。但我滑族上下,抗击大渝,仅剩老弱妇孺。天子之剑挥下,哪曾怜过老幼孤苦,手无寸铁,菜市场排队砍头的,苦役里折磨致死的,又何止七万?赤焰覆灭,靖王言侯霓凰郡主蒙大统领念念不忘。滑族皇室倾覆,朝廷尽没,平民死伤殆尽,又有何人怀念?”   “靖王殿下意图为赤焰军翻案的坚定信念让般若震撼,七万亡魂未安,污名未雪,殿下寝食难安。般若搅尽脑汁,穷尽算计,不过也只求一个沉冤昭雪。只盼后世史书翻开,到梁帝的这一页,逼死皇长子,冤死赤焰军的罪名旁边,再加上坑害滑族的罪状。”   “般若先前为誉王所用,现在叛出誉王,靖王殿下和苏先生不能信任,也是理所应当。只要靖王殿下和苏先生能够答应为我滑族翻案,便是让般若即刻去死,”璇玑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她俯身大礼叩拜,“般若也绝无二话。”   静——   无法言说的安静。   卫铮、蒙挚和列战英都将目光看向梅长苏,因为是他提出要杀了秦般若,现在听完璇玑的故事,杀是不杀,希望江左盟宗主能给个准话。   梅长苏看着璇玑,这个跟自己一样,被血海深仇逼得必须事事阴谋算计的人。恨,同样的恨,恨同样的人,梅长苏莫名有些说不清的情绪。于是梅长苏又将目光看向萧景琰,为滑族昭雪,答不答应,只有靖王这个主公才有权力做决定。   萧景琰看着俯在自己面前的璇玑,璇玑大礼俯贴地面,比之正月见时似乎又瘦了,裹着厚裳也显得很单薄。他忽然想起年前那日见面,大雪,璇玑从他手里接过二十两银子,转头就放在了商贩的手里。   若非她家仇国恨,她的心善该没有阴谋算计。若非他心存芥蒂,她的心善该没有阴谋算计。   太多的若非,只剩下清楚的记得,她青葱的手指青白,滑擦过掌心的时候,冰冷。   萧景琰生性耿直,容貌英挺,张嘴,众人便都听见他沉稳的声音:“你说愿襄助我,此刻可还算数?”   萧景琰此话一出口,众人俱是一惊。   璇玑就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附身再拜:“愿奉靖王殿下为主。”   萧景琰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梅长苏忽然道:“殿下且慢。”   萧景琰骤听赤焰军惨案,心绪跌宕,悲愤难平。又听璇玑陈述滑族与赤焰军相似的覆灭之灾,同病相怜,他一贯有情有义耿直冲动,难免恻隐太过。   梅长苏却不一样。   梅长苏很冷静,他不得不冷静,在所有人都难平悲愤的时候,他作为赤焰翻案全部的智商担当,才需要更冷静:“在殿下做出决定之前,请容许我问秦姑娘几个问题。”   萧景琰一皱眉,但他倚重梅长苏,自梅长苏被从悬镜司里救回后更加倚重梅长苏:“先生请问。”   璇玑也拱手:“苏先生请问。”   梅长苏点了点头:“秦姑娘派人向夏江递话,让他事先将转移卫铮松懈防卫诱捕逆匪的计划全盘告知陛下,可曾有这样的事?”? ☆、第十五章 ?  梅长苏点了点头:“秦姑娘派人向夏江递话,让他事先将转移卫铮松懈防卫诱捕逆匪的计划全盘告知陛下,可曾有这样的事?”   璇玑当初吩咐小颖,就没有想过要瞒过梅长苏,此刻承认得很坦然:“有。”   “若夏江按照姑娘所说行事,陛下一早知道他转移卫铮松懈防卫诱捕逆匪的计划。就算此次成功救出卫将军,靖王殿下也必然作为营救逆匪的最大嫌疑人而被牵连,我所做的所有让靖王殿下撇清嫌疑的安排都将功亏一篑,靖王的未来也可能因此结束,秦姑娘可知道?”   如果说梅长苏仅仅说璇玑向夏江献计要将诱捕计划事先告知梁帝,如蒙挚这种心实得一点弯弯绕都没有的,还有些云山雾里,不知这计策有何作用。等梅长苏解释了这计策会让他们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所有人看璇玑的目光都不友善了。   蒙挚顿时不乐意了:“枉我刚才还觉得你们滑族灭得冤枉,你这女人长得好看,怎么这么毒?”   面对梅长苏的问题,璇玑丝毫不受影响,依旧面色平静,承认得很坦然:“我知道。”   一顿,璇玑又转向蒙挚,微微一点头,面色平静,语调严肃:“蒙大统领,我的确长得好看,的确毒,滑族也的确灭得冤,这是三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诶,你这……”   蒙挚还要再说,被梅长苏用眼神制止了。梅长苏看着璇玑,又问:“我被抓入悬镜司时,秦姑娘曾再次派人向夏江递话,让他杀了我,可曾有这样的事?”   璇玑依旧是坦然的,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有。”   这次,梅长苏和璇玑的一问一答根本无需解释权衡,所有人都愤怒了。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卫铮要找东西宰了璇玑,蒙挚也不拦着了,他一边喝问,一边在帮忙找,列战英握紧了腰间的长剑,以避免被卫铮抢走沾上女人的血,却也用饱含失望的眼神盯着璇玑。   萧景琰抿紧了唇,唯恐一张嘴,就将“毒妇”两个字甩在璇玑脸上。   一片混乱里,就听见梅长苏平稳的语调,徐徐地刺破喧嚣:“誉王被陛下勒令禁足后,我本以为秦姑娘会立刻来找我,但是你却没有来。今夜如果不是苏某相请,恐怕还是不会来,对不对?”   璇玑张嘴,字正腔圆:“对。”   “如果苏某没有料错的话,秦姑娘该是在等誉王殿下去找你,便为他解救此时的困境,对不对?”   璇玑沉吟片刻,重重一叹,抬臂拱手一揖:“不想苏先生居然如此了解般若。”   卫铮、蒙挚和列战英那边消停了,不能不消停,他们在那边夺刀夺得刀光剑影不亦乐乎。真正该刀光剑影不亦乐乎的这边却在高山流水齐风霁月,这情形实在不能不用诡异来形容。   “秦姑娘你一面向靖王殿下投诚,一面却仍向誉王献计,是否该给我们个解释?”   萧景琰面色黑尽,盯着璇玑:“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璇玑对萧景琰拱手执礼,神色甚是恭敬,虽然没有说话,但都看得出她向萧景琰执的是臣属奉命得令的礼:“般若跟随誉王多年,便是他有千般不是,这主仆情意也不是说断就断的。若般若当真是一夕叛出,翻脸无情之人,恐怕也会让靖王殿下和苏先生齿冷,不敢重用。”   梅长苏点了点头,萧景琰脸色稍霁。   “我为誉王献出最后两计,又等了数月待他回转心意,算是全了我与他之间的旧主情谊。”   梅长苏又问:“你献了这样的计策,又将新主置于何地呢?”   “我四姐与夏江有旧,夏江只信任我四姐,指明由她居中传递消息。我两次献计,均避开四姐,让小颖传话,夏江信与不信,计策成与不成,全看天意,便是我对新主的诚意。”   “诡辩!”萧景琰勃然大怒,“就算你不是让你四姐传话,是让那个叫小颖的丫头去传话,夏江还是有可能按你说的,毁了苏先生的计划,取了苏先生的性命!”   璇玑神色平静,颔首:“是。”   “你这样的女人,两面三刀,首鼠两端,说的话无一句可信!”   璇玑屈膝而跪,拜:“请殿下相信,般若是真心襄助殿下。今日前来,便是跟誉王的主仆情分都尽了。”   萧景琰武将出身,军旅多年,心性坚毅,又兼容貌英挺,一声喝问力道十足:“你让我如何信你?”   “殿下,”梅长苏拱手,“苏某倒觉得秦姑娘十分可信。”   “什么?”   不怪萧景琰诧异,事情简直是峰回路转。   萧景琰听了璇玑所说的那个滑族的故事,那些为一族昭雪忍辱负重的辛酸后,觉得璇玑可信的时候,梅长苏觉得璇玑并不可信。萧景琰听了璇玑一面向自己投诚,又一面为誉王献计,险些毁了梅长苏的计策,毁掉梅长苏的性命,还久等誉王回心转意的事后,觉得璇玑不可信的时候,梅长苏却觉得璇玑十分可信。   靖王殿下简直要开始觉得他最倚重的谋士想法十分不可理喻了。   “殿下,秦姑娘此刻愿意将所有的事合盘托出,便是对殿下示之以诚。秦姑娘的诚意,再无争议。”   “……”   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每个人走的时候好像都觉得自己晕乎乎的。   璇玑落在最后,看所有人都走远了,才转头看向就在身后的梅宗主:“苏先生,你这样便放过我,不记恨我曾向夏江献计杀你?我还以为你至少也会向靖王殿下进言一次,让殿下杀了我。”   梅长苏一愣:“适才,我已经向殿下进言杀你过一次了。你这样的人,不杀实在危险。”   “但是你最后仍然还是放了我。”   梅长苏点了点头,笑得很温和:“因为杀之实在可惜。”   璇玑一怔,和梅长苏对视,不再说话,只执礼。   梅长苏表情温和,回礼。   此时无声,告辞。? ☆、第十六章 ?  梅长苏说璇玑可信,便真的摆出一副相信璇玑的样子。   梅长苏常找璇玑过府,誉王殿下有时来苏府,两次不说两次都能看见璇玑,两次中至少有一次是能见到璇玑的。   梅长苏找璇玑过府,美其名曰,见璇玑病弱,请晏大夫一并医治,却总跟璇玑聊治国方略,攻防兵法。   飞流很不喜欢璇玑,因为每次璇玑来,都会跟他的苏哥哥大吵,吵得整个苏府不安宁。那些旁征博引据理力争飞流是听不懂的,他只看见璇玑和苏哥哥谁也不肯相让,总是以璇玑咳得停不下来,或者苏哥哥咳得停不下来而告一段落。   所以飞流很不喜欢璇玑,他总是想方设法地不让璇玑进门,或者赶璇玑走。   飞流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做得很隐秘,但是璇玑总能发现是他做的。璇玑并不会说他,那个叫小颖的丫头却总来跟他吵,麻雀样叽叽喳喳不肯消停,所以他连着小颖和璇玑都很讨厌。   飞流实在不懂苏哥哥为什么每次跟璇玑见面都吵架,却又还是乐此不疲地邀约璇玑下一次见面。   晏大夫也很不开心,一个不合作的病人已经气短了他两个月的寿命,现在又多了一个。作为一个傲娇的老头子,他每天都把生气摆在了脸上,而且生气得很坚定,梅宗主和璇玑一起卖萌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有一天蒙挚来了,趁着璇玑没在,偷偷问:“小殊,我知道般若长得好看,但你不是有霓凰郡主了吗?”   梅宗主忽然就为他的蒙大哥不能理解他与璇玑之间纯粹惺惺相惜的男女之情,啊呸,男女之间纯粹的惺惺相惜之情而非常惋惜。胸有甲兵却困居泥潭,雄韬伟略都逼成了阴谋诡计,他们是何其相似的两个人。   等蒙挚走了,黎刚又走过来:“不提霓凰郡主,还有宫羽姑娘呢,怎么也轮不到秦般若啊。”   这一刻,梅宗主心中悲怆苍凉,无人可倾述。   “秦姑娘,你真的只是璇玑公主的徒弟吗?”   “梅宗主,你真的只是祁王府的旧人吗?”   “秦姑娘,你何时将童路还给我?”   “等梅宗主把小新还给我的时候。”   “秦姑娘,别瞪我了,不然飞流以为你想同我吵架,又要来捉弄你了。”   “梅宗主,还是快些把晏大夫的药喝了,不许剩,否则晏大夫又要生气了。”   “你以为药没有你的份吗?”   “……梅宗主言之有理。”   喝了药,两个病秧子终于愿意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起晒会儿太阳,实在是苏府难得的安静时光。   “此次春猎,我要与殿下同行,金陵城中一应事务,要劳烦秦姑娘操心了。”   “我操心,你放心?”   梅长苏沉吟片刻,又叹气:“也是,你越操心,我越不放心。”   甄平来报:“靖王殿下驾到,正在府前下马。”   “殿下该是来商议些春猎的事情,”梅长苏点头,看向璇玑,“一道去吗?”   “我就不去了。”   “为何?”   “般若不比苏先生,是琅琊榜上首名的麒麟才子,一入金陵,招徕之人多如过江之鲤,如今归于靖王麾下备受倚重。般若是送上门都被再三嫌弃的小人,又有背叛旧主的罪状在身,资质如此平庸,实在无颜面与靖王殿下和苏先生共商大事。”璇玑做出黯然神伤的样子。   “送上门,”梅长苏用沉稳的表情,拖长了语调,重复了一遍璇玑的话,“秦姑娘如此美人,不知是送上谁的门却被拒之千里?此人定力如此过人,请务必为苏某引荐。”   “……”璇玑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先生贵为琅琊榜上十大公子之首,智计过人,你抓重点的能力如此拙计真的没问题吗?”   梅长苏不受激,只觉得难得占了绝对的上峰,乘胜追击:“秦姑娘需知,殿下常年军旅,又心性耿直,前些年正妃逝去未再续弦,府内只有两名侧妃,不解风情是常事。不若调转矛头,对准了列将军,苏某看列战英对秦姑娘也有些情意,该比靖王殿下好攻陷些。”   梅长苏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璇玑只觉得出离了愤怒,气沉丹田大喝一声:“梅长苏——!”   “秦姑娘与苏先生这是怎么了?”萧景琰略带困惑,问话时依旧沉稳的声音响起。   璇玑一回头,看见萧景琰已到跟前,就知道自己被梅长苏坑了。璇玑面向梅长苏,背对从外面进来的长廊,无法及时看见从外面进来的人,梅长苏的方向却是可以的。梅长苏必然是看见了进来的萧景琰,才故意以言辞激怒她。   列战英随萧景琰一道来,正站在萧景琰身后,此刻也露出些许好奇的表情。   璇玑觉得自己一向无懈可击的高冷形象,在此刻一定是裂了。   领着萧景琰进来的黎刚站在一旁,说话的语气很随意:“靖王殿下无须多虑,秦姑娘每次来都必然会同宗主吵上几场,我们都习惯了。”   黎刚这话一出,萧景琰和梅长苏都有些哑口。   璇玑……璇玑听见她刚刚开裂的高冷形象,碎了。   还是梅长苏先反应过来,立刻站了起来,端端执礼,拜见:“见过靖王殿下。”   璇玑也起身执礼:“见过靖王殿下。”   萧景琰默了一会儿,虚虚抬手:“都是自己人,不要讲这些虚礼。我今日前来,是要同苏先生商量春猎的事宜。”   “靖王殿下请进书房。”   萧景琰走了两步,见璇玑并未跟上,回头:“秦姑娘不一道?”   璇玑颔首,神色恭顺:“此次春猎,苏先生已有妥善安排,殿下与苏先生相商即可,无须般若。”   萧景琰便和梅长苏走了,列战英与黎刚随侍,走得干干净净。   璇玑复又坐下,刚坐下,就看见站在庭中的飞流,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璇玑想起自己刚才高声呼喊了一句梅长苏的全名,闻讯而来的飞流恐怕以为她又同梅长苏吵架了。对这位心智不全的小高手,璇玑偶尔也觉得无可奈何,便拿起放在一旁的甜瓜示意:“飞流,到秦姐姐这里来拿些吃的。”   飞流作为一个很有骨气的孩子,垂涎地看了一眼甜瓜,一扭头,飞走了。   璇玑叹了一口气,仰头望天,三月的春天,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梅长苏依旧在试探她,不动声色或者颇动声色的试探她。的确,连她自己也觉得,她与靖王一派的干系实在太少,利害权益太少,情感牵扯也太少,忠信可疑。? ☆、第十七章 ?  萧景琰与梅长苏谈完出来,就看见璇玑还坐在廊前,独自赏天的样子。   萧景琰与梅长苏执礼:“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梅长苏颔首:“殿下慢走。你,你也走吧!”   璇玑闻声回头:“啊?”   梅长苏的表情甚是云淡风轻,芝兰玉树,理所当然:“你在我这儿都赖了半天了,还不肯走是要赖到什么时候?”   明明是你邀我过府的,现在却反过头来说我赖着不走是何道理?这样的话璇玑是不会说的。她只是觉得自己高冷的形象,因为梅长苏的这句话碎得不能再碎,便起身,端端执礼:“如此,般若也告辞了。”   “你今天一个人来的,小颖没跟着,让列将军送送你。”梅长苏指挥起萧景琰的中郎将也是得心应手。   换做平日,这样的安排倒是没什么。但是今天刚刚被梅长苏拿来跟列战英打趣过,为了避免梅长苏将让她跟靖王一派扯上干系的计策进行到底,璇玑推辞:“明日便要去九安山行猎,殿下诸事繁忙,列将军从旁协助,想来也不得闲。左右不过是坐马车,我自己回去一样的。”   “你身体不好,现在初初入春,天寒易发病症,还是列将军送你回去稳妥些。”   列战英又不是医生,不说不会发病,就是发病了,多个列战英又有什么用?这样的话璇玑也是不会说的,她只能再次颔首:“我的身子近日有赖晏大夫悉心调理,已见好,苏先生无需忧心。”   “哪里见好了?还是个病秧子!”晏大夫冷不防冒出来,又傲娇着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晏大夫医术高明,般若得晏大夫医治,虽然谈不上痊愈,但的确是见好了的。”   “胡说,我医术高明有什么用,扛得住你一天到晚想砸我的招牌吗?不老实吃药,不遵医嘱,除了宗主,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听话的病人!”晏大夫根本不吃璇玑溜须拍马的那一套,怒发冲冠,一句话把璇玑和梅长苏一起埋汰了。   “……”璇玑瞪圆了眼睛。   不,靖王殿下,列将军,请不要笑,我觉得我高冷的形象还可以再拯救一下……所以,请不要再笑了……   终于,最后是萧景琰和列战英一道送璇玑回家的。   说是送,萧景琰和列战英骑在高头大马上,脊背挺直,雄姿英发。璇玑还是不能见风,窝在马车里。行了一路,连话都没多说一句。   到红-袖招前,璇玑与萧景琰和列战英辞别。   璇玑目送着萧景琰的背影,却见列战英骑马落后萧景琰半步,偷偷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见她还看着他们,慌忙把头回过去,脸却是红了。   璇玑刚进屋,隽娘就来了。   小颖伺候着璇玑换了宽松些的衣裳,正问璇玑晚上想吃什么。隽娘走进来,面带忧色。   璇玑瞧了,过去拉着隽娘在榻上坐下:“四姐可是打定主意要走了?我说过在春猎前你要走,我都不拦着。明日便是春猎,这话自然算数,”   隽娘摇头:“我并非担心你不肯信守承诺。”   “那是担心什么,”璇玑皱眉,“童路?只要他答应不再为梅长苏所用,我也可以放他跟你一起走。”   隽娘还是摇头,沉吟片刻道:“夏首尊虽被押入天牢,但他毕竟与师父有旧,我仍在为他和誉王殿下传递消息,这你是知道的。”   璇玑一愣,点头:“当年他对师父确是很好,如今的局势若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四姐自然不会推辞。”   “之前夏首尊让我给誉王递话,说三月春猎就是最后的机会,恐会有所行动。”   “这个你之前告诉过我,并不妨事。且不说如今誉王一蹶不振,便是他有所行动,梅长苏也早有安排。”   隽娘并不如璇玑镇定,神色忐忑的:“誉王本来的确借酒消愁,士气消沉,只说此生与至尊之位无缘。看过我带去的锦囊之后,忽然面露悲愤,有所决断,让我深感不安。”   “锦囊,什么锦囊?”   “便是师父临终时留给你,嘱咐你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能打开的锦囊。”   璇玑思虑半晌,才想起隽娘所说的那个锦囊,那个写着玲珑绝笔,誉王身世,滑族惨祸的锦囊。只觉得霎时手脚冰凉,厉声喝问:“你拿锦囊的时候为何不问问我?”   隽娘见璇玑神色,也知道兹事体大,愈发惴惴:“夏首尊听闻你最近常去苏府,大骂你罔顾师父多年的教养之情,不配再拥有师父的锦囊,要我偷偷取走。而你原本锦囊不离身,自焦山上回来后,一场大病,锦囊并不带在身上,我便拿了。”   若是真的秦般若,留有璇玑遗命的锦囊自然随身携带。但如今秦般若的身体里是璇玑,她知道的东西,比锦囊中写的多了不知多少,自然不需再随身携带。   璇玑此刻思绪极乱,也说不清是该恼隽娘还是该恼自己。   誉王这些年与太子斗,与靖王斗,斗得再凶再狠,也没有想过冒犯梁帝威仪。而今,他骤听滑族惨祸,骤知玲珑悲剧,骤闻自己身世,有所决断,又是何决断?   璇玑稳了稳心神,看向隽娘:“你可知道誉王与夏江谋划的,到底是何计策?”   “谋逆。”   璇玑坐了一会儿,一会儿又一会儿,天色便暗下来。   她起身,让小颖伺候着换了外出的衣服。   马车停在楼前,小颖站在车旁执意不肯走:“姐姐,天色都晚了,你这是要去哪儿?不管你去哪儿,我也要去。”   璇玑只是一味摇头:“我有事要办,你先回去,我跟你四姐说几句话。”   小颖满脸的不高兴,还是乖乖地回去了。   隽娘上前几步:“般若,你有什么要同我说?”   “若是我后天还没有回来,你便去放了童路,让童路通知江左盟的人,誉王谋逆的消息。”   “般若?”   璇玑摆了摆手,压下隽娘惊异之下要问的话:“若是我以后都回不来了,小颖,还有其他的姐妹们,就都拜托你了。”   “般若,你要去做什么?”   璇玑握着隽娘的手,她自年前从焦山回来,大病一直未愈,瘦得厉害,此刻握着隽娘的手,掌心指尖都是冷的。她看着隽娘,目光平静的,软软的:“四姐,你可答应?”   隽娘眼圈忽然就红了:“答应,我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她们。”? ☆、第十八章 ?  璇玑到了誉王府,崔管事引着去了书房。   璇玑进门,誉王坐在几案后面头也没抬。璇玑大礼叩拜,誉王仍坐在几案后面头也没抬。   璇玑等待片刻,不得不自己起身:“殿下,般若此次前来,是听闻殿下与夏首尊对三月春猎之事,有所决断。”   “听闻,”誉王从几案后抬头,他心里压着火,随便璇玑说什么都能点着,“从谁听,从谁闻?当然是你那为我办事总是推三阻四,告密反叛倒是一等一利落的四姐,跟你一路货色。”   璇玑知道誉王不愉,只顺着誉王的话回:“是,是四姐告知般若的。”   “你来做什么?阻止我?以此向你的新主子展现能力?”   明知此刻如果说出劝阻的话必然惹誉王不快,璇玑还是道:“夏首尊死罪难逃,自然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殿下却不一样,殿下是亲王之位,还有皇子之身,不一定非得走这条路。”   “作为誉王的萧景桓自然不一定非要走这条路,但是作为玲珑公主之子的萧景桓,除了这条路,还有其他成功的机会吗?”   闻言,璇玑明白骤听身世对誉王震撼极大,斟酌了一下,道:“多年来梁帝对殿下恩宠非其他几位皇子能及,若王爷能够忍耐些时日,或再有登位至尊的机会。”   誉王像是对璇玑说出这样的话极其失望:“你是滑族后人,却为何不思光复复辟,一再巧言善辩妄图动摇本王决心?”   璇玑一怔。   便听见誉王的喝问如同连珠炮般蹦出来:“当年玲珑公主为梁帝所骗,举族力抗北燕,保梁境不失,却被梁帝灭国屠城,至死背负复叛不义之名,你就一点不恨?皇族尽没,朝廷倾覆,百姓流离,滑族二字仅存于史书,你就不怨?璇玑公主用尽智计,只为雪冤复国,她心力交瘁而亡,多年教养之恩,你弃之罔顾,你就不愧?便是死了,你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滑族先烈,又有何颜面见你的师父璇玑公主?”   “殿下容禀,”璇玑做出深受震动的表情,俯身大礼叩拜:“般若此来,并非为了阻止殿下行事。般若适才所说之话,不过为了确认殿下行事的决心。”   誉王见璇玑忽然改口,皱眉问道:“秦般若,你这是什么意思?”   “般若为滑族儿女,自当以滑族为先。殿下行事,非为一人谋事,而为一族谋事,非为一人荣辱,而为一族荣辱。然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般若忧心殿下决断不坚,才有刚才一试。此刻知殿下决心坚若磐石,般若心血澎湃,愿陪殿下一同前往九安山,出谋献计,排兵布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不是归于靖王麾下,怎么会又来助我?”   “卫铮一案,般若曾向夏首尊献过两计,夏首尊均不采纳,致使如今局面难以收拾。般若不得已假意归于靖王麾下以待时机,实在是权宜之计,”璇玑俯在地上,姿态语调异常恭敬,“此次殿下行事,般若便知道时机已到,无需再等。”   闻言,誉王特意起身,绕过几案,亲手将璇玑扶了起来:“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璇玑受扶起身,“只要殿下此次出兵九安山,胁梁帝矫诏禅位后杀了梁帝,屠尽皇子王爷,便可稳稳当当登上至尊之位。”   誉王本来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听了璇玑的话,表情又变得犹疑:“杀了梁帝?”   “殿下以梁帝被靖王挟持,清君侧勤王为名出兵九安山,梁帝若有何损伤,自然是靖王这个乱臣贼子所为。便杀了靖王以慰梁帝在天之灵,实属顺理成章之事。”   “……不行。”   “为何不行?梁帝身在九安山,他自己是否被靖王劫持,他自己最是清楚不过。此事殿下瞒得住天下人,也瞒不住梁帝。梁帝一日不除,殿下便一日不得安宁。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誉王放开了虚扶璇玑的手,眉头紧皱,来回踱步:“他毕竟是我的父皇,我只需要把其他的皇子都杀了,他只有我一个儿子,必然只能把皇位传给我。”   璇玑立时凑上前去:“我们这位陛下向来心狠手辣,他杀祁王的时候何曾想过那是他的儿子,他杀玲珑公主的时候何曾想过那是殿下的母妃,他若想杀殿下……”   “……不……不会的。”   “殿下。”璇玑还要再劝。   誉王忽然转过头,看着璇玑,瞪圆了眼睛,他打量得非常仔细,如同从来没有看清楚过璇玑一般仔细:“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杀了梁帝?”   “自然是为殿下斩除祸患。”   “不,或许的确是为了斩除祸患。但却不是为我,”誉王仿佛灵机一动,醍醐灌顶,他瞪着璇玑,表情凶狠,眼神如狼似虎,“而是为了靖王。”   “般若漏夜前来,为殿下权衡利弊,陈说利害,这桩桩件件,自然都是一片为殿下为滑族的赤胆忠心,怎么会是为了靖王?”   “砌词狡辩!你已归顺靖王,若非真心,萧景琰看不出来,梅长苏能看不出来吗?梅长苏数度邀你过府,让给他诊病的医生为你诊治。就在今天下午,萧景琰还和他的中郎将一起送你回□□-招。若非你们主仆情深,同僚谊长,怎么可能如此看顾你?”   梅长苏对璇玑一再示好,丝毫不吝啬于彰显的示好,是要让璇玑与誉王生隙,斩断所有璇玑回到誉王麾下的可能性,从此只能一心为靖王谋事。此刻,显然是意想不到的奏效。   璇玑心中明白,只能辩白:“殿下,般若归与靖王麾下只是权宜之计,一切不过为了取信靖王。”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璇玑的话,誉王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在屋内转圈,状若疯癫,“你今日过来,便是为萧景琰而来。你要我杀了梁帝,然后萧景琰杀了我,就是顺利成章的斩杀叛逆。或许,萧景琰手中早有梁帝遗诏,若梁帝死了,他就可以登基为新帝。秦般若,你其心可诛!”   “殿下,”璇玑慌忙跪下,“般若为滑族人,自然行滑族事,请殿下万勿怀疑般若的忠诚。”   “忠诚,你有忠诚吗?哦,有,对萧景琰的忠诚,”誉王双目猩红,“萧景琰,我的什么你都要夺走。权利,地位,朝臣的拥护,父皇的恩宠,连秦般若……”   “殿下!”   “来人,将秦般若押下去好生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见她,更不准放她出来!”   柴房里席地加了两床被子,入春,晚上还是跟冬天一样冷。   璇玑透过狭小的木栅栏望外面的天空,不知道梅长苏当初被抓入悬镜司地牢的时候,心境是不是跟她此刻一样。   当日梅长苏进悬镜司,还有万全的计策,还有万全的准备。   不像她,因为关心则乱,凭着一腔孤勇就冲了过来。   璇玑神色平静,并不若刚才与誉王相辩时激动,只是长长地叹气:“玲珑,萧景桓心狠不如梁帝,智计不如你,这般刚愎自用又优柔寡断,也不知道到底像了谁,注定是个死局。”? ☆、第十九章 ?  璇玑觉得很冷,冷到极致,就觉得恍惚,恍惚中她看见火,那场烧毁家国故土亲朋旧人的火。   她为什么还活着?那个时候她这样想。她也想跟着她所珍视的一切一起,付之一炬。   玲珑的声音——活下去,为了滑族。   她忽然就觉得愤怒,无法言说的愤怒,无法抑制的愤怒。   玲珑,你被梁帝所叛,觉得万念俱灰,甘愿去死。又为何用兴族复国的责任压下来,逼着她活?   她忍辱负重,苟延残喘,被仇恨鞭策,在阴诡风云里艰难前行,满身泥泞不能停下脚步。那些诚心待她的,她不能回之以同样的坦诚,步步心机算计人心,如今她满手鲜血连自己都作呕。   每每想起,心里便恨,玲珑,你何其残忍,连一个死的机会都吝啬给予。   可是玲珑,如此残忍,她还是想念,她那肆意飞扬,智勇无双的,姐姐。   明知是局,死生难料。   但誉王是玲珑在世上留下的唯一一点血脉,不拼尽最后一丝可能,她如何能看着誉王去死?   可惜,她丢失了十三年,梅长苏却养精蓄锐步步为营的十三年,任凭她如何努力也不能在短短三个月时间内修复并与之抗衡的十三年。   对她用以怀柔之计,对誉王用以离间之计,这一局,梅长苏赢得很漂亮。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柴房的门被忽然打开了,璇玑的眼睛睁开一线,看见出现在门口的人。她慢慢拥着被子坐起来,起得极慢,却像极其费劲,仅仅是完成坐起来的动作,也要歇上一气:“崔管事?”   此时出现的正是誉王府的崔管事崔城:“秦姑娘。”   璇玑看着崔城握在手里的刀,刀刃雪白,还是神色平静地问:“不知崔管事前来何事?”   “誉王殿下前去九安山前吩咐,若他败了,便送秦姑娘下去。”   “哦,”璇玑微微点头,“那他败了吗?”   “败了,王妃已入宫向皇后娘娘为殿下求情去了。”   “此次牵制巡防营和禁军该是皇后娘娘的手笔,恐怕此次皇后娘娘也是自身难保,”璇玑如此分析,语毕自己点头对这分析做了肯定,“所以崔管事现在是来执行誉王殿下的命令的吗?”   “对,”崔城扬起了刀,“姑娘放心,我手法极快,必不会让你多受痛苦。”   “没想到崔管事对殿下还是极其忠心的。”   崔城不再说话,一刀砍来,刀带劲风,璇玑闭上了眼睛。   “当——”几分极闷的打斗,然后是刀器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璇玑睁开眼睛,看见打倒崔城后露出些微得意的表情,随时都很俊美的小高手,飞流的脸。   璇玑坐在稻草上,拥着被子,咳了数声:“飞流,你一个人来的吗?”   飞流思考了一下,用含糊不清的话道:“后面。”   “你是说还有其他的人,在你后面?”   飞流重重点头,见璇玑还不起身,便过来扶璇玑。   璇玑被飞流扶着站起来,被子跌落在稻草堆上。她本来就冷,被子拥着也不觉得暖,此刻被子滑下,却觉得更冷,手脚浑身都冷透了:“飞流,你送秦姐姐回红-袖招吧。”   飞流虽然有蛮力,但毕竟年纪尚轻,身量没有完全长开,比璇玑还要矮上一分。别扭地扶着璇玑,连连摇头:“苏府。”   “秦姐姐想回红-袖招,那里才是秦姐姐的家。”   飞流想了一下,还是摇头,非常坚定:“苏哥哥。”   璇玑此时说话困难,呼吸都费劲,身体衰弱,几近昏厥,还要耐着性子哄飞流,实在是不得不感慨梅长苏派这么一个孩子来,简直就是磨她的:“秦姐姐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最听你苏哥哥的话,但是秦姐姐想家了,想先回家一趟,再去见你苏哥哥。”   飞流如果能被轻易说动,还是被他讨厌的璇玑轻易说动,而罔顾了他最喜欢的苏哥哥的吩咐,那他就不是飞流了。飞流坚定地摇头:“不行!”   璇玑叹了一口气,颇多秀才遇到兵的无可奈何。   她不过是想,如果真的要死,她想死在自己家里。   璇玑被带回了苏府,拥裘围炉,小颖守着,晏大夫看着,还是不能阻止她大口大口地吐血。   晏大夫摸着璇玑的脉,眉头拧成了疙瘩。   小颖哭丧着脸,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姐姐,誉王殿下真是狠心,把你关在那么冷的地方,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也没有吃药,现在又病得这么重了。”   璇玑躺着,脑袋靠着枕头,目光直盯盯地看着梅长苏。   梅宗主在三步之遥的地方站着,青衫,文质彬彬的斯文单薄,脊背挺直,站成一尊可堪供奉的礼教典范的样子,也定定地瞧着她。   “苏先生……”   璇玑唇带残红,刚刚说了个称谓,表情难看的晏大夫便恐吓道:“静养,再说话我一针扎哑了你。”   梅长苏劝道:“晏大夫,让她问吧。”   璇玑看了晏大夫一眼,也不知道晏大夫能不能自她这极其虚弱的一眼里看出辜负医者仁心的歉意,然后璇玑问梅长苏:“为何救我?”   梅长苏低眉浅笑:“我说过,你这样的人,杀之实在可惜。”   “可是,陷我入危局的也是你。”   “是,”梅长苏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答得很坦然,“我也说过,不杀实在危险。”   小颖豁然站起,二话不说就抬手攻向梅长苏。   比璇玑出声阻止更快的,是身形矫健的飞流,一个开合便反绞了小颖的双手,令她瞬间失去战力。   这是蒙挚用在飞流身上的招数,现在飞流能用在别人身上,虽然没有露出明显的高兴的表情,眼神却看起来很雀跃。还特意放开小颖,待小颖再次攻过去,又再次制住小颖,制住了又放开,如此反复。   璇玑和梅长苏见小颖气得脸红通通的,飞流却兴高采烈,玩得不亦乐乎,对此情形都有些哑口。   璇玑默了一会儿,软软地靠在枕头上,眉目半敛:“苏先生对靖王殿下,实在是机关算尽,忠心耿耿。”   “秦姑娘客气了。”   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瞬间,璇玑听见梅长苏的声音,平静的,因为中气不足而缓慢的,但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沉稳坚定的:“秦般若,你令隽娘放了童路,让童路通知江左盟的兄弟,使靖王殿下得以提前得知誉王谋逆的消息,如此决断,可不是为了一死了之。我救你回来,也不是为了看着你一死了之。”   是啊,她已有决断,当机立断,虽心痛却迫于时事境遇的不得不断。   所以她不能死。   她跟梅长苏的斗争,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第二十章 ?  此次誉王举兵造反,以功败垂成落幕。   皇后言氏被废,言氏一族无一株连。   誉王府没有这样好的运势,誉王及誉王府上下一干人等收押天牢,等待论处。   夏江却趁机逃了,暂时不知所踪。梁帝下令,尽快缉拿归案,无论死活。   梅长苏从九安山带回来一位白毛病人,飞鸽南楚请琅琊阁少阁主蔺晨过来医治。跟着梅长苏一道从九安山回来的,还有受伤的宫羽,勤王保驾的霓凰郡主。   璇玑昏迷数日,终于醒了过来。   甄平在猎宫受的伤大好,便来看璇玑:“听童路说,隽娘救他的时候,被誉王府兵所杀。童路也在掩护我出城的时候,遭遇守城的兵士,死了。”   璇玑沉默了一会儿,神色平静地点头:“多谢甄先生相告,我知道了。”   璇玑的反应太过平淡,可以说无动于衷,甄平本来准备了些安慰的场面话,见此倒一时不知作何表情,只道:“秦姑娘安心养病,我先下去了。”   “先生且慢,般若有一件事需要劳烦甄先生。”   甄平特意来这一趟,专程告知隽娘的死讯,璇玑平静太过,倒显得他小题大做,无端地有些尴尬。甄平此时只想尽快离开,听见璇玑的话,不得已,又倒回来:“什么事?”   “甄先生刚才跟我说的话,劳烦与我的丫头小颖再说一次。”   “隽娘已死的话?”   “是,”对上甄平困惑的目光,璇玑半揖身,她虽于隽娘的死讯并不动容,但礼数是做全了的,“那傻丫头必然大哭,情之所致,请甄先生不要见怪。”   甄平看着璇玑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一皱眉,点头应承,起身出去了。   一出门遇见黎刚,黎刚看见甄平表情古怪:“秦姑娘跟你说什么了,你怎么这个表情?”   “这秦般若的心真是硬,我跟她说她四姐死了,她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叫我跟她的丫头再说一遍。”   黎刚点头:“她叛出誉王,现在誉王入狱,她一个字都没有问过。虽然说我们是很感谢她将誉王谋逆的消息递出来,但想想怎么觉得这么瘆得慌?”   “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   甄平的话戛然而止,黎刚顺着他的目光一回头,就看见列战英站在他们后面,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又听到多少。   说是非被抓个正着,黎刚多少有些别扭:“列将军,你怎么来了?”   “殿下听闻秦姑娘病得厉害,但是平叛实在诸事繁多脱不开身,命我前来看看。”列战英倒是神色坦然,与黎刚和甄平见礼。   “哦,秦姑娘一个人在屋里,你进去吧。”甄平道。   列战英走进房间,见璇玑跪坐在榻上,便停在三步之遥的地方,冲璇玑拱手,“秦姑娘可好些了?”   璇玑虽然在屋里,却也听见列战英和甄平在屋外的谈话,闻言颔首回礼:“请列将军回去禀报,般若好多了,劳烦殿下挂念。”   秦般若生得美貌,是极其明艳的美貌。因为生病,脸色出奇的白,就在明艳中添了一丝清丽。她着白裳,纤腰素束,出落得越发亭立。列战英望着璇玑,怔怔的出神。   “列将军?”久等不到列战英回话,璇玑不得已,又唤了他一声。   “是!”列战英一震,脚跟一磕,条件反射地站出列兵答唱名的军姿来,一身轻甲撞得轻响。他见璇玑目光略带惊异地看着自己,猛的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正跟璇玑叙话,刹时脸通红,“我听见了,秦姑娘好多了,我这就回去禀报殿下。”   列战英说走就走,走得极快,倒比本来站在门口的黎刚和甄平走得还要快些,几息之间就不见了。   黎刚看了一眼已经没人的走廊,看向甄平:“列将军这是怎么了?”   甄平看了眼黎刚,又看了眼没人的走廊,再悄悄地往璇玑屋里望了一眼,似有所感,却很肯定地摇头:“我怎么知道?”   甄平跟小颖说了隽娘的死讯。小颖果然大哭。   先不歇气地哭了一刻,然后又断断续续地哭,足足哭够了一个时辰。   甄平这时才明白璇玑为何提前跟他说“那傻丫头必然大哭,情之所致,请甄先生不要见怪”这样的话。他站在小颖对面,看着这小女娃哭得这般凄惨已经是手足无措,还要被路过以为他欺负女娃的目光非难,时间实在是每一弹指都很难挨。   好不容易小颖消停了些,甄平递过去一张从吉婶那儿拿来的帕子:“你看着人小小的,怎么这么能哭?”   小颖接过帕子抹了一把脸:“我要自己,当然也哭不了这么久,哭个半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你刚才可,可哭了一个时辰的。”   小颖一边哽咽,一边解释,脸还是花的,语气却非常严肃:“我哭四姐哭了半个时辰,然后一想姐姐必然不肯哭,她那么难过,全憋在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就忍不住为姐姐又哭了半个时辰。”   甄平去对璇玑说隽娘死讯的时候,璇玑反应十分平淡,可半点看不出璇玑有难过的表现。此时面对一本正经的小颖,甄平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便哑口了。   飞流忽然出现,捏了个甜瓜,豁然递到小颖面前。   小颖可记得那天她攻击梅长苏,被飞流戏弄了多久,冷不防看见飞流携带个暗器出现,也没看清楚是什么,蹭蹭后退好几步。刚被泪水浸润过水灵灵的眼睛,饱含十分戒备地盯着飞流:“你又要做什么?”   飞流的功夫,一息之间缩短小颖好几步才制造出来的距离根本不在话下,捏着甜瓜又递到小颖面前:“麻雀,吃。”   小颖简直出离了愤怒,也忘了还在戒备还在害怕:“谁是麻雀,你叫谁麻雀?”   飞流的表情,如果放在学堂里,就是最乖巧的学生回答先生提问时的表情:“你。”   然而,小颖被这个乖巧的学生激怒了:“你才是麻雀!一天到晚到处乱飞,不是去偷花,就是在插花,你才是麻雀,你全家都是麻雀!”   “麻雀。”   “啊——都跟你说了不是麻雀了,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麻雀……不哭。”? ☆、第二十一章 ?  苏宅的书房,萧景琰作为主君,自然坐了首位:“此次誉王率庆历军谋逆,已经平叛,对于叛军的判决暂时还没有下来。对此,苏先生和秦姑娘有何看法?”   璇玑坐在首位下左侧,闻言未答先执礼,礼数做全,才徐徐地道:“对于誉王的处置,殿下不宜多言。无论是誉王的皇室身份,还是他所行的谋逆之事,都只有陛下可以圣心□□。至于其他党羽一干,为显宽厚,殿下也不宜多言。刑部蔡荃自会依律上折,他刚正不阿用律严苛,不会轻判。”   梅长苏坐在首位下右侧:“但株连一事,殿下却不可不言。一人谋反,牵连宗亲故旧,连坐着众,于国家社稷无益,此事殿下还需进言,请陛下宽宏处理。”   萧景琰沉稳点头:“如此,就只剩下夏江。”   璇玑不自觉地轻皱了眉:“师父生前看出般若资质不足,手中势力只有一半交留般若,剩下一半却是夏江掌控。般若手上的势力,之前为苏先生铲除泰半,剩余力量不足以查知夏江现在藏身之处,只知其必然还在金陵城中。至于其他的,便要看苏先生手下江左盟的兄弟了。”   梅长苏接口:“之前江左盟各堂口的联络人为秦姑娘所捕,联络不便,反应就慢了些。这些时日已做修补,只要夏江一动,必能够尽快查知他的行踪。”   萧景琰听璇玑和梅长苏说话的内容,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奈何璇玑和梅长苏倒是一本正经,你说我答,往来顺畅,互为补充的样子。有如此合作无间的左膀右臂,萧景琰这个主上觉得……心情很复杂。   “江左盟是天下第一大帮,消息之灵通自然非同寻常,般若信服。只是现在金陵城仍需殿下的巡防营和蒙大统领的禁军加强防卫,以防生变。”   “金陵城中四处张贴夏江的通缉告示缉拿,巡防营已经增班加防避免夏江逃出金陵。”萧景琰道。   “殿下,”梅长苏冲萧景琰拱手,却瞧了璇玑一眼,“秦姑娘的意思是,避免夏江逃窜入宫,面见陛下,生出不必要的变故。”   萧景琰一皱眉,沉吟着点了点头。   这是璇玑向萧景琰表达顺服之意后,第一次真正参与决策,出谋献计。她的表现不说独占鳌头,却也算是可圈可点。但是看着璇玑用平静的表情,平淡的语气,论着那些她曾经的主上,曾经的同僚的生死,坐在一旁的黎刚就是觉得心拔凉拔凉的。   秦般若跟在誉王身边十多年,虽然说现在叛了,但生死攸关的时候,不过一句“圣心□□”,不过一句“不会轻判”,一丝恻隐都没有,怎么能不让黎刚遍体生寒。   关于平叛的话暂时告一段落,梅长苏忽然问:“秦姑娘,听闻你们姐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昨日甄平告知你四姐的死讯,你似乎一点也不难过?”   似乎奇怪梅长苏为何忽然转了话题,又似乎奇怪梅宗主夹在宫羽和霓凰郡主之间没有焦头烂额,还有余力管自己的想法,璇玑抬头望了梅长苏一眼,这一眼,目光平静的,软软的:“她死了也好。”   璇玑的声音很平静,凉凉的,黎刚听了,更觉得瘆得慌。人说花越娇艳越毒,秦般若这女人生得一等一的貌美,果然心也是一等一的狠毒。   “此话怎讲?”   “童路叛了江左盟,虽然是迫不得已,就算回来,你该如何处他,他又该如何自处,”璇玑缓缓地继续陈述,“彼时我们各为其主,隽娘心慕童路,我拿她威逼童路,胁迫童路背叛江左盟,她已经非常痛苦。后来又拿童路威逼她,她不得不继续为我所用,更是苦不堪言。若是活着,隽娘与童路误会重重,中间又横了对你我的忠义,误会不能澄清,徒增怨怼。如今他们二人一同赴死,死时总算两情相悦,再无芥蒂,情义两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没想到璇玑居然是这样想的,黎刚一怔,便听见梅长苏继续问道。   “话虽如此,隽娘若知她无人悼念,九泉之下岂不伤感?”   “我不是请甄先生跟小颖再说一遍吗?那傻丫头感情丰沛,极易动情,必然大哭。”   “我说的是你,你为何不哭?”   “我?”璇玑愣了一下,居然笑了,“我这样硬的心肠,怎么会哭?”   黎刚清楚看见璇玑的笑脸,那笑,无法名状的落寞。这一刻,黎刚居然觉得璇玑与在萧景琰面前不得不隐藏身份隐藏情绪的梅长苏何其相似,沉默,咽下了许多叹气。   萧景琰看了璇玑一眼,这个自称归顺便真的在自己面前无限恭顺的女人,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他想起那日大雪,璇玑从他手里拿过二十两银子,指尖滑擦掌心,冰冷。女人的身体并不比男人刚强,当然与他常年军旅行伍里操练的身体更不能相提并论。但就算是个女人,璇玑的身子骨也太弱了,太弱了,偏偏性子又逞强,就让人不禁心生……什么呢?   时间:午后。地点:苏府。人物:梅长苏,列战英。   列战英:苏先生,此事多谢苏先生了。   梅长苏:不过举手之劳,列将军无需客套。   列战英:既如此,战英军中还有军务,先行告辞。   梅长苏:列将军慢走。   梅长苏目送着列战英一身轻甲的背影离去,才徐徐地道:“可以出来了。”   一个身影从亭后的阴影里出来,素色衣裳,身形纤瘦,一张明艳的面孔,正是璇玑:“苏先生让我来,所为何事?”   “你不是问我为何多事为你辩解,”梅长苏低眉浅笑,示意了一下列战英离去的方向,“受人所托。”   璇玑神色平静,也微微地笑:“我知道了。”   “你当真不考虑一下?”   璇玑不答,岔开话题:“若苏先生没有别的事,晏大夫该过来要我喝药了。”   梅长苏又把话接了回去:“秦姑娘,我留你在靖王身边,当然要确保你的忠信。我承认,此事是我顺势而为,当中确有图谋算计,这是真的。可是列将军待你……也是真的。”   璇玑沉默片刻,只说:“我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  璇玑看着面前一贯平静从容低眉浅笑示人的梅宗主,挫败地揉了揉额:“苏先生,般若已在府上打扰多时,为何如今才觉得我叨扰?”   一贯平静从容低眉浅笑示人的梅宗主,此刻也是平静从容低眉浅笑着:“苏某的友人近日将到,为九安山来的那位病人医治,秦姑娘在此诸多不便,不得已请姑娘挪步,还请见谅。”   “有何不便?般若自问不是多事之人,能迁就的必然尽力迁就。”   一贯平静从容低眉浅笑示人的梅宗主,平静从容低眉浅笑着,笑着,表示此乃秘密,不解释。   “苏府是先生的宅子,若是逐客,般若自当知趣,我可以回红-袖招。”   “夏江此刻还逃窜在外,在他眼里,姑娘是叛主背师的小人,红-袖招防卫薄弱,太过危险。”   “梅宗主掌握天下第一大帮的江左盟,可否遣些好手护卫?”   “否。”   “江左盟好手如云,分派几名护卫般若有何难处?”   一贯平静从容低眉浅笑示人的梅宗主,平静从容低眉浅笑着,笑着,表示此乃秘密,不解释。   “般若可以去云南王府,之前卫峥将军也是暂时借住于云南王府。这也不行?”   这次,梅宗主不答,直接平静从容低眉浅笑着,笑着,表示此乃秘密,不解释。   “苏先生,你我同为靖王殿下麾下谋士,你现在连敷衍我两句也懒的做,这真的好吗?”   “秦姑娘聪慧,苏某与其诸多砌词,让秦姑娘过多察觉什么,不如索性缄口不言。”   “所以一定要是靖王府邸?”   梅长苏点头,平静从容低眉浅笑:“是的,有列将军照顾秦姑娘,我也就放心了。”   璇玑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实在是用完了:“梅长苏——!”   “秦姑娘与苏先生这又是怎么了?”萧景琰略带困惑,问话时依旧沉稳的声音响起。   “……”璇玑,心累。   无论如何,璇玑搬去靖王府暂住的事情定了。不过大家也都知道,靖王府叫靖王府的日子不长了,梁帝的旨意约莫最近就会下来,届时七珠靖亲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是入主东宫的太子殿下。   阳光和煦,中庭,庭中有石桌石凳,璇玑和列战英正坐着。   小新走到璇玑身边,屈膝行礼:“姐姐。”   列战英瞧小新只叫了个称呼就停了,知道小新有话跟璇玑说,便道:“你把药喝了,我好把碗拿走。”   璇玑皱着眉把药汤一口喝了干净,将药碗递给列战英:“多谢列将军。”   列战英微笑着摇头,冲小新颔首,走了。   璇玑看向小新:“小颖呢,怎么你一个人?”   “静妃娘娘从宫中送了糕点过来,小颖带着庭生给苏先生送糕点去了。”   “去苏府,还带了庭生,也不知道她是去看苏先生还是去看飞流的。”   小新陪着笑笑,眼角余光里瞥见列战英走得远了,才小声且恭敬地对璇玑道:“誉王死了。”   璇玑一怔,皱眉:“未曾听闻梁帝下旨。”   “并非梁帝旨意,誉王是在狱中自裁的,”想想,小新又补充道,“誉王自裁前,梅长苏去过天牢。”   璇玑怔怔地出神:“萧景桓,他若是肯暂时蛰伏,至少当一辈子富贵的闲散王爷是可以的。”   小新见璇玑望天,侧脸盛着阳光,一条流线的亮,懵懂地问:“姐姐,您是哭了吗?”   璇玑闻言回头,容貌明艳,脸上哪儿有泪痕,倒是带笑的:“我这样硬的心肠,怎么会哭?”   誉王谋逆案的审判下来,株连的程度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   萧景琰从武英殿出来,身边跟着蔡荃和沈追。   “适才在殿上,说誉王谋逆案应处用重典的那人是谁?”   蔡荃跟在萧景琰后面,听见萧景琰问话,未答先拱手执礼:“是二月中正定品选上来的五品言官,龚禾。方有上殿面圣的资格,难怪殿下不认得。”   萧景琰点头:“适才这龚禾在殿上雄辞激辩,倒不像初初入殿的新官。”   沈追摇头,显然对龚禾的做法不敢苟同:“龚禾方才与殿下当堂争论,到底是新任,词锋太利,不懂收敛,险些触怒陛下。幸好陛下为誉王之死生出许多恻隐,才未将株连的范围扩大。”   蔡荃眼里一贯揉不得沙子,对此事却有不同的看法:“龚禾虽然用词太过,为人又有些书生意气,但出发点总是好的。刚正不阿,目下无尘,算是个直臣。”   沈追早习惯了蔡荃的直脾气,只道:“是,你蔡中正选出来的人才,自然是好的。”   萧景琰不理两名爱将互不相让的调侃,只感慨道:“十多年了,一姓之人的杀戮,始终没有停止。”   蔡荃跟在后面,犹豫踌躇片刻,才试探地问:“殿下可是想起了祁王?”   靖王府中庭,春日微风习习,阳光依旧和煦。   小新束手立在璇玑身侧,继续道:“谋逆的判决下来了,株连得并不广。”   璇玑在石凳上坐着,因为判决意料之中,神色平静:“前往九安山护卫春猎的三千禁军,十不存三。被誉王用于谋逆的庆历军损失惨重。奔袭而来勤王的纪城军虽然战力强横,一场平叛也不可能毫发无损。靖王再多努力,也不过减小损失,大梁这次伤筋动骨的局面是定了的。”   “誉王及府中上下、夏江的判决也下来了,谋逆大罪。”   “跟故太子祁王不一样,誉王这次罪证确凿,自然是这个结局。”   小新不防璇玑忽然提到故太子,困惑地重复了一句:“祁王?”   小新年纪尚幼,又自小长在宫里,表情懵懂,璇玑看她的眼神就带了温柔:“你从小被送进宫,十三年前的事恐怕知道得并不清楚。跟誉王罪证确凿不一样,当年赤焰逆案传回金陵,多是为祁王求情的人。满朝文武,有半数为祁王做保。情况,却是越保越糟。人杀了一批又一批,好几个府邸都杀绝了。”   “那个祁王是不是很厉害,这么多人愿用身家性命保他?”   “祁王的音容笑貌承袭自他的母妃,年轻的时候不知让多少人倾倒,为人的确睿智大度,一代贤王。就是现在如日中天,已将太子之位握在手中的靖王殿下,也不过能稍稍的望一望他的项背而已。”   小新点头,仿佛听懂了:“再是厉害,人也已经死了好多年,姐姐为什么忽然提起?”   “不是我要提起祁王,是萧景琰靖王殿下。他与祁王兄弟情深,眼见当年主审祁王案的夏江被判了谋逆之罪,怕是按捺不住,想要提起重审祁王案了。”   “姐姐也厉害,不比小新大多少,当年的事情,却知道得这么清楚。”   璇玑并不解释,只说:“小新,你去求见殿下,向他陈情。主审的虽然是夏江,最终处置的却是陛下。殿下未晋太子之位,根基不稳,为免先前的所有努力付诸流水,万不能在此时贸然提出重审旧案。”   “是。”小新没有自小长在璇玑身旁,虽然也因为年纪小好奇多问,但比起喜欢撒娇的小颖,要恭顺听话得多,闻言立时躬身告退。   璇玑依旧坐着,平心静气地享受春光。   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那钟鸣鼎食的忠义之家,那睿智大度的一代贤王,是她一手推进地狱的。? ☆、第二十三章 ?  “姐姐,姐姐。”还没见到人,老远就听见小颖的声音。   养病之余,璇玑开始练字。开始的时候还需要用镇纸将纸张压得平平的,毛笔蘸着米汤一笔一划地写。等米汤把纸张浆成了一张纸板,璇玑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挥毫厘。   此时璇玑正在练字,刚刚搁下笔,就看见旋风样撞进房间的小颖:“什么事?”   “姐姐,我回来了。”   璇玑点头,颇多的无可奈何:“我看见了。”   小颖草率地跟璇玑行礼,也不等璇玑说起便又自己起了,膝行到璇玑脚边:“苏府来了个江湖郎中,说是从南楚来的,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不过性子真是一点都不好。”   虽然明知自己不问,小颖的话也憋不住,但璇玑还是配合地问了:“如何不好了?”   “他就会欺负飞流,居然说要把飞流用蓖麻叶包上,刷上油装进木桶,从山坡上滚下去。姐姐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几乎可以想见三个小的听见这句话是个什么样目瞪口呆的表情,璇玑笑着点头:“你必然与他分辩了。”   “当然了,”小颖立刻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我狠狠地说了他一顿,说得他哑口无言。”   “所以是你赢了?”   小颖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其实,也不一定。”   “怎么说?”   “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许久,就对我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麻雀,”小颖对于胜利来得不够干脆的挫败写了满脸,“他说完这两个字就走了,飞流和庭生都很高兴,但是我就是觉得自己也没赢。”   璇玑闷笑两声,问:“你可知道那江湖郎中是谁?”   “不知道,”小颖用脑袋摇起了拨浪鼓,想想又补充道,“不过我听见黎大叔叫他蔺公子。”   当初废太子与誉王争权,琅琊阁出了个“琅琊榜首,江左梅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的锦囊,让梅长苏得以藉为盛名所累的借口,顺势进京。要说琅琊阁跟梅长苏一点关系都没有,璇玑不信。   果然,而今这消息天下第一灵通的琅琊阁少阁主蔺晨,因为梅长苏一只信鸽就远从南楚跋涉来了金陵。   此时,奉命前去向萧景琰陈情的小新回来了。   小新跟小颖年岁相当,但在遵循礼法这一条上,小新却比小颖做得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小新走到璇玑面前跪下,双臂端举,抬至身前,俯身弯腰,低头以额贴指背,是随侍静妃身边时学的标准宫仪:“姐姐,殿下请您过去。”   璇玑闻言,下意识便要起身:“殿下可说了什么事?”   “不曾说,”小新摇头,过来扶璇玑,“我遵照姐姐的意思,把姐姐说向殿下呈请的话说了,殿下便让我来请您。”   小颖也扶着璇玑:“那姐姐去吗?”   璇玑瞧了小颖一眼,点头:“当然要去。”   靖王府的书房,与誉王和梅长苏的书房都不一样,虽然也有卷册书籍,但墙上挂了强弓,装饰也是极其硬朗的风格,一看便瞧得出萧景琰的武人性格。   因为萧景琰在几案后面,是坐着的,璇玑便端端执礼,屈膝叩拜:“参见靖王殿下。”   “不用拘礼,”萧景琰正低头瞧几案上的金陵城图,他指了指身侧的蒲团,姿态很随意,“坐吧。”   “谢殿下。”璇玑谢赐,到蒲团上跪坐下来。   也不等璇玑问,萧景琰直接发话:“刚才小新来叫我暂缓提出重审旧案的话,是你教她的?”   璇玑想了想:“此话苏先生想必已经对殿下说过。殿下今日入宫,静贵妃娘娘冰雪聪慧,一定也提点过殿下了。般若不过是拾人牙慧,人云亦云,略尽为仆之心。”   萧景琰抬头看了璇玑一眼,看她表情和姿态都很恭顺,便又把目光落回了面前的城防图:“此次庆历军之叛,说明我们的兵符城防制度有问题,我有意整改,正在思考从哪里开始着手。”   璇玑并不去看图,只道:“殿下总理事务,无需事无巨细均亲自过问,只需知人善任,令兵部拟几个法子递上来,最后拿个主意即可。”   萧景琰查看城防图的动作一顿:“令兵部拟折,除了陛下,只有东宫监国才有这样的权力。”   “殿下离那个位子不过一步之遥,总要早日习惯如此行事。”   那个位子,也不知道璇玑用这个模糊的名称指代的到底是监国的东宫之位,还是掌国的至尊之位。萧景琰按压在羊皮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秦姑娘,慎言。”   “越近越沉不住气,可越近,却越需要沉住气。般若能不能慎言不重要,此处不过殿下与般若两人,主仆推心置腹。朝堂之中,宗庙之内,文武百官看着,殿下还需慎行才是。”   璇玑的语焉不详,萧景琰却是听懂了:“我不过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什么是真相?难道当年就没有人对真相提出过异议?或是贬逐外地,或是人头落地,十三年前为祁王流的血还不够多吗?”   “难道就这样缄口不言,让事情从此湮没?”   “殿下,只是再忍耐些时日,等待合适的时机。赤焰军七万忠魂,祁王殿下一世贤名,终会有昭雪的一日。”   “合适的时机,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佯装沉稳的萧景琰终于按捺不住焦虑,一把将面前的牛皮城防图扔得老远,沉声问道。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对一个纯粹的谋士而言,为祁王翻案,为赤焰军翻案,是没有合适的时机的。梁帝在位时,靖王的权势来自梁帝,任何时候翻案都有可能激怒梁帝,让眼前的大好局势一去不复返。等梁帝不在位了,子翻父案,萧景琰又与祁王与赤焰军情谊深厚,案子即便是翻了,也不够公信。   但萧景琰执意要翻案的决心是毋庸置疑的。   璇玑记得那个骤知赤焰旧案真相的夜晚,萧景琰对梅长苏说——我最后的目的,就是昭雪此案,其他的,暂时可以靠后。   何其愚蠢,却又何其气魄。   “殿下稍安,”璇玑拱手执礼:“殿下此刻未晋东宫之位,根基未稳,贸然提出翻案,恐怕令陛下以为您挟功自恃。待殿下入主东宫,行监国之权,站稳脚步,寻了契机,方可重提旧案。”   “什么样的契机,当年夏江主审祁王一案,现在他谋逆大罪已定,难道不是最好的契机?”   “当年主审的虽然是夏江,但最终定罪的却是陛下。殿下初立新功,便自恃挟功,要逼陛下翻案。旧案若翻,后世史书必然会记下陛下冤死皇长子,逼死七万赤焰军的大错,他如何会答应?还请殿下耐心等待,等殿下羽翼丰满,无惧皇威之时。”   “当年祁王兄何等贤名,一朝被冤,半数朝臣为其作保,就是到了今天,天下也多有倾慕思念者。他尚且被父皇赐了一杯毒酒,我又何时才等得到无惧皇威的羽翼丰满之时?”   “殿下说得是,祁王殿下的确睿智大度,颇有贤名。但名声这种东西一贯是虚的,般若所说的羽翼丰满,是指握在手里的实权。”   “实权?”   “正是。待殿下入主东宫,行监国之权,牢握实权在手,便有了与陛下分庭相抗的能力。届时寻了契机,造一个群情鼎沸之势,再提祁王旧案,迫陛下不得不当众同意复审,方可事半功倍。”   萧景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怅然地落在墙上的强弓上。   璇玑趁机宽慰道:“蛰伏以待,等了十三年,万不能在最后时刻功败垂成。般若说的这些,殿下必然心里也是明白的,不过一时关心则乱,才生出急切贸进之心。”   的确,璇玑所说的,萧景琰心里也清楚。不过关心则乱,常年征战沙场练就的坚毅性格和超越常人的英勇都不管用了。这些心里都明白都知道都清楚的事情,也需要有一个人跟他再说一遍。   当年他不过去了一趟东海,回来所有的事情就都变了。在祁王和林殊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那份懊恼,与日俱增。   骤知赤焰惨案的真相,他还没有变成至尊的孤家寡人,却已经开始体会心事无人可述的孤独。   在萧景琰心中,梅长苏虽然是他信任倚重的谋士,图谋翻案却也不过是受他之命。这份对于沉冤昭雪迫切却不得不压抑迫切的急躁,恐怕也只有一样背负重责,蛰伏以待昭雪的璇玑才能懂吧?   萧景琰沉默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说了许久,居然还为给秦姑娘添茶,我这就让人送一壶毛尖来。”   璇玑见萧景琰面色稍稍缓和,浑身绷紧的弦也就松了下来,脸色却越发的白:“殿下……”   “或是不要毛尖,要别的?”   “不是,殿下,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太好。? ☆、第二十四章 ?  靖王府府邸不小,练武场演武场一应俱全,不说人多得比肩继踵,平日往来的大兵小将也不是个小数。   萧景琰平日耿直刚硬的武人形象深入人心,骤一见他打横抱着个姑娘从书房里出来,大兵小将俱是大惊失色。   戚猛一摸下巴就开始说些不着调的:“秦姑娘美则美矣,太瘦,弱不禁风,莫不是禁不住殿下勇猛?”   列战英狠狠给了他一个拳头就跑过去想接手:“殿下,秦姑娘这是怎么了?”   萧景琰看列战英伸过来的手,才意识到璇玑忽然晕厥,自己着急之下抱她出书房太过引人注目。但是现在抱都抱了,自己抱着璇玑还可以说是事急从权,众目睽睽之下又把璇玑转手给另外一个男子,于璇玑的名声只怕是更糟。   萧景琰也说不清楚璇玑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印象,随时随地准备算计别人的阴谋者?欺师背主只会追逐利益的投机者?   他记得在距金陵不过十里的官道上,她对列战英投怀送抱,丝毫不见羞怯,常年军旅的列战英倒闹了个大红脸。   他记得在漫天大雪的金陵城,她坐的马车被摊车撞了,却算计他给了二十两银子。   最让他记忆深刻的,却是骤知赤焰案真相的那个夜晚,他们也知道了当年滑族举族归顺大梁,三年后复叛去北燕的真相。她用平静的表情俯在地上,说若能翻案,死而无憾。那一刻,比起滑族的惨祸,让他更惊讶的是她。   一个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连呼吸都是算计,血液里铭刻着心机,背叛谎言深入骨髓的人,居然也有可以为之不顾性命的坚持和信仰。如果这是个笑话,这个笑话让他感觉到震撼。   然后,她轻而易举就用三刀两面首鼠两端又心狠手辣的做派,毁掉了他心中升起的震撼。   就在刚刚,她在书房里为他权衡利弊,说主仆推心置腹,称谋策句句肺腑。   这个人,做友军尚且需要多加小心,做敌人更是得时时提防,汇总所有的评价,唯一不偏不倚不褒不贬尚算中肯的,只能说一句,实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谋士。   他将她收入麾下,实在是无意之举。而这个新来的谋士跟他本来的谋士相处得似乎还不错,那种猛一望过去齐风霁月的画风,难道是两个善阴谋者的惺惺相惜?   萧景琰自己作为一个多年不变的榆木疙瘩,周围也多是心实得甚少弯弯绕的武人。平生仅见的一人千面,除了梅宗主,恐怕就只剩下璇玑了。   到底是随时随地准备算计别人的阴谋者,还是欺师背主只会追逐利益的投机者?能够跟雅量海涵的梅宗主雄辞激辩,或许也有是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智慧者的可能性。   但是在此刻,萧景琰才忽然意识到,她是个女人。   一个不盈一握,纤细脆弱,在他怀里温软得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容貌明艳的女人。   再两步就是卧房,萧景琰一脚踹开房门,没回头,只对列战英道:“去请大夫,把小新和小颖叫来。”   列战英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心里莫名也有些空落落的。听见萧景琰吩咐,又忙应是,跑开了。   小新和小颖很快就来了,给璇玑喂了晏大夫配的药丸。璇玑虽然依旧昏迷,脸色看着却像是好些了。   派去苏府请晏大夫的人却没有这么快来,靖王府的大门到苏府的大门,策马得小半个时辰,一来一回没有一个时辰是到不了的。   列战英便先就近叫了大夫,临时叫来的大夫的手搭上璇玑的脉门,表情很沉重,半晌不说话。   列战英心里焦急,便问:“大夫你怎么光看不说话,是什么情况,用什么药,你倒是先开个方子。”   大夫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摇头:“姑娘平日里都吃什么药,可否给我看看?”   小新把晏大夫给的陶瓷瓶子递给大夫:“这是姐姐应急时吃的药丸。”   大夫接过瓷瓶,打开瞧了瞧,又倒出一粒药丸闻了闻,便把药瓶还给小新:“姑娘这病症,还是找一贯给她看病的大夫来看比较好。”   眼见大夫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要去拿药箱走人,小颖一个箭步上去拦住,压着药箱不准大夫走:“你这大夫怎么回事儿?请你来给姐姐看病,你二话不说就要走,现在金陵城里什么样的江湖郎中都敢招摇撞骗了,我回头就去砸你的招牌!”   此处是靖王府邸,站在一旁身份尊贵气度不凡的男子兴许就是七珠靖亲王殿下,躺在床上的女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大夫也知道他不说点什么,今日是走不了的,便放开了药箱的背绳,拱手执礼:“姑娘的身子伤损得厉害,以我的医道,竟看不出是怎么伤损的。要是诸位一定要我开方,依症拿药,我也不是不可以做。但姑娘既然已经有了更为高明的大夫,最好还是由那位大夫一直料理姑娘的身体为好。”   小颖闻言,便放开了大夫的药箱。   大夫再一拱手,得萧景琰微微点头,便拿着药箱自行去了。   小新被梅长苏还给璇玑的时日不久,闻言大惊:“姐姐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大夫都不敢开方?”   萧景琰也是皱眉:“之前虽然知道秦姑娘身体不适,调养了些时日,以为已有好转。但今日听大夫的意思,怎么还是非常凶险?”   小颖忽然道:“听说那个江湖郎中医术极好,九安山来的病人晏大夫没有下手医治,也是等他来治的。现在姐姐的病,晏大夫医了这么些时日也不见得好,不如去叫了那个江湖郎中来,给姐姐看看?”   “什么江湖郎中?”萧景琰不知小颖忽然提起说的谁,便问。   “姓蔺,说是从南楚来的,不日刚到金陵城,是苏先生的朋友。”   萧景琰沉吟片刻,点点头:“若是他医术实在高明,也可以请他来为秦姑娘瞧瞧。”   “我这就去叫他。”小颖跑惯了苏府,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等等,”萧景琰叫住小颖,转头看向列战英,“你骑马跟小颖一道去,可以快点。既然是苏先生的朋友,请他过府为秦姑娘诊治,言语客气些。”   “末将领命。”列战英拱手受命,带着小颖出去牵马。   萧景琰见列战英和小颖去了,对小新吩咐道:“你照顾你姐姐,若有急事,可以去书房叫我。”   因为之前受夏江之名,参与闭锁芷萝宫、为难静妃、离间梅长苏与萧景琰二人关系,曾被萧景琰训斥过,小新见到萧景琰随时是一副惧怕的样子。闻言立刻屈膝跪下,俯身大礼叩拜:“奴婢知道了。”   萧景琰瞧上一眼躺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的璇玑,转身出去了。   小新见萧景琰走得远了,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跪侍在璇玑榻边。   蔺晨晚了晏大夫半步到靖王府,却被小颖拖着,先给璇玑把脉。   把完脉,蔺晨的手抄进衣袖里,对于骤见美人的欣喜没了,就剩下跟看完梅长苏之后一样的表情:“要说这金陵城的风水也不知道怎么了,这病得是一个比一个离奇,一个比一个难治。”   小颖一听心急,立马上前,一下把本来站得近的晏大夫给挤开了:“庸医,你是说姐姐这病好不了了?”   “麻雀,本少爷说的是难治,可没说好不了,”蔺晨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吊儿郎当地指了指躺在床上的璇玑,“只要这美人不是跟长苏一样不肯听话,我尽力而为。”   此言一出,集体都默了。   蔺晨没明白这忽如其来的集体沉默意味着什么,便转着圈把所有人都看了一眼,沉默的集体连表情都如出一辙,就奇了:“你们这都是什么反应?”   随时都保持着愤怒状态的晏大夫也是一副苦瓜脸:“她跟宗主一样不肯听话。”   蔺晨回头,看着依旧昏迷的璇玑。他总算知道这病人为何如此棘手,原来是赶着跟梅长苏一样砸晏大夫招牌的做派,就把手抄回衣袖里,也默了。?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剧透剧透,慎入慎入慎入,重要的事说三遍 请不想被剧透的同学跳过此章,请不想被剧透的同学跳过此章,请不想被剧透的同学跳过此章 此处郑重鸣谢提供此梗的g同学   一只雪白的鸽子,轻巧地落在江左郡王王府的书房窗棱上,还特意蒲扇了两下翅膀,以期尽快得到书桌前锦袍女子的注意。   璇玑搁下手中的线状书,抬头看了一眼这只白白胖胖的鸽子,素白的手伸出,鸽子便再次展翼,落在了她的掌心。塞在细竹筒里的书信被取了出来,完成任务的胖鸽子被转移到小新手里,因为之后会得到很好的款待,鸽子愉快地转了转鸟脖子。   璇玑展开纸条,瞧清楚大老远传来的消息,有些失笑。拉开抽屉,把纸条塞进抽屉里的珠宝匣子中。   刚关上匣子,夏江便跑了进来,一张受尽风霜满是沟壑的脸皱着,沟壑就更明显了。夏江匆匆跑进书房,见了璇玑,才发现自己不懂礼数,忙拱手:“参见王爷。”   璇玑饶有兴致地瞧着夏江急得脸红脖子粗:“首尊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夏江连连拱手称不敢当:“还不是寒濯那混小子,我让他读书,一转眼又跟着庭生去胡混。”   “寒濯是嫂夫人教导出来的孩子,为人端方,他们出去玩一会儿,首尊大人无需如此心忧。”   夏江只得拱手:“王爷教训得是。”   “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先出去吧,我看会儿书。”   夏江实在忍不住:“王爷没有看见他二人进来?”   “没有。”璇玑摆着一张正直冷静的脸,拿起桌上的书,低头细看,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夏江无法,只得再次拱手:“那属下告退。”   璇玑从书后面探头,瞧着夏江还带着怒火又掺杂无奈的背影已经出去,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出来吧。”   庭生拉着寒濯从柜子里钻出来,笑眯眯的:“秦姐姐,还是你厉害。”   璇玑瞪了庭生一眼,因为脸上隐约的笑,并没有什么威慑力:“胡闹。”   “那我们玩去了?”   “去吧,”想想,璇玑又补充道,“首尊大人必然在前面等着你们,你们从后面走。”   “知道了,秦姐姐。”   小新喂了鸽子,便走回来:“侯先生去大渝送货,途经江左,特来拜会,人已经在客厅了,姐姐见吗?”   璇玑揉了揉额头:“送货大渝,能途经江左。他连找个借口也不屑找个合理一些的吗?”   小新抿着嘴笑:“那姐姐见吗?”   “见,”璇玑放下书站了起来,摆张苦脸,颇多无可奈何,“我敢不见吗?”   璇玑由小新随侍着,过了月亮门,便看见那年轻时候被称为芝兰玉树,及老了是温润清贵,到现在做起商人来,也是人品贵重的男子。   侯国宁看见璇玑,便拱手执礼:“草民见过王爷。”   “坐吧,”璇玑并不拘礼,直接坐上了主位,“你说,你这次来又是干嘛?”   侯国宁瘪了瘪嘴,表情不是那么回事儿,偏偏礼数还做得很是周全:“不是我要干嘛,是王爷想干嘛。”   “我又怎么了?”   “草民的妻子,客居王府,叨扰多日,还请王爷将她还给我。”   璇玑瞪了侯国宁一眼:“是我不想还给你吗?”   侯国宁沉默片刻,嘴上说着求人的话,脸上却摆着被求的表情:“草民知道,是草民的妻子不想跟草民回去,所以还请王爷帮忙美言几句。”   “说得好,是你的老婆,又不是我的老婆!一天到晚吵架,一吵架就往我这儿跑,当我这里是娘家吗?你们也一把年纪了,孩子都多大了,孙子都多大了,要是过不下去,趁早离,我给你们作证。”   “王爷,您看,这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   “那你是想把我这王府当庙拆了,再离?”   “王爷,话不能这么说……”   “……那你想怎么说?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做主,让你们离!”   璇玑凑近了侯国宁,四目相对,眼神威严,然后目光忽然往旁边一飘。   侯国宁一愣,顺着璇玑的眼神,便瞧见躲在旁边偷听的莅阳,秒懂。立马冲过去抓住莅阳的手:“莅阳,快点跟我回去吧,再不回去,王爷就要强迫我们离了。”   莅阳一把甩开侯国宁的手,拔腿就跑。   被甩开的侯国宁回头瞧了璇玑一眼,璇玑回瞧了一眼。   “看什么?还不追?”   侯国宁便欢天喜地地追妻去了。   璇玑目送着俩半百老人走了,慢慢地坐回座位,抚着因为装激动而狂跳的心脏:“当我的王府是家庭纠纷调解所吗?”   小新慌忙凑拢,满脸忧色:“姐姐,可是不舒服?”   璇玑表情很沉重:“……我心累。”   府里人从外面跑进来禀报,跪在璇玑面前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新瞧了,走拢几步问:“何事?”   府里人偷偷地挪到小新身边,附耳低语几句,一说完,立马把脑袋垂了下去。   小新听了,表情也有些古怪,碎步挪到璇玑身边,低声到:“陛下……”   璇玑抬头瞧了小新一眼,这一眼平静的,软软的。   小新连忙改口:“王妃回府了。”   “王妃?”   “或者……王夫?”   “……你在说什么?”   小新假意咳嗽一声清嗓:“姐姐可还记得,当日你离开金陵,对陛下说过,你是不会入宫,跟一群女人去争一个男人的。若是陛下肯嫁到王府来,或许你会考虑一下。”   “记得。”   “现在陛下来了。”   “……”   “你见吗?”? ☆、第二十五章 ?  璇玑醒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小新见璇玑醒了,忙扶着璇玑坐起,给她搭了披风,又端了用热水暖着尚温的汤药:“姐姐可是醒了,蔺公子说你醒了先把这药喝下去,然后就可以吃饭了。”   璇玑接过药碗:“蔺公子?”   “是苏先生的朋友,你忽然晕过去,我们急得不行,小颖便去苏府请了蔺公子来给姐姐瞧瞧。”   璇玑点头,把药喝了下去。正要将空药碗递给小新,一抬头,却看见刚刚进门的萧景琰。   萧景琰是进屋来拿换穿的衣服的,不防璇玑已经醒了,顿步,离得老远:“你醒了,好些了吗?”   璇玑本来想揭开被盖行礼,见被子下自己虽然穿了外裳,但几分凌乱,实在是失礼,便只得坐在被子里,端端执礼:“般若好多了,谢殿下关心。”   “好多了就好,”房间虽然是萧景琰的卧房,但现在璇玑暂住着,他也不好多逗留。一边点头,一边打开衣柜拿了几件衣裳,“你好生歇着,我先出去了。”   璇玑刚醒还有些混沌,见萧景琰动作才反应过来自己住的是萧景琰的房间,睡的是萧景琰的床,慌又执礼:“原来是殿下的房间,般若此时已醒,觉得好多了,这就回自己的房间去。”   萧景琰行事一贯雷厉风行,刚说先出去,此时已经走到门口。闻言顿步,才没立时走出房间:“蔺公子说你身体虚弱,就不要劳顿了。今晚你睡在这里,我会睡在书房。”   “殿下身份尊贵,不该为般若在书房委屈自己的。”   “以前戍边换防,若实在是军务紧急,草地马背也凑合着睡过。现在书房里什么都有,不算委屈。”   “般若客居王府,却让殿下避让,这怎么合适?”   “本王说合适就合适。”   萧景琰当王爷当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虽然当亲王的时间不足两年,之前郡王却也做了十几年,他武人脾气,生性耿直却很亲民,平日里鲜少用代表身份的自称。此刻自称本王,声音沉稳,气度非凡,璇玑知道他端起了主上的架子,不过为了让她能够听命。   璇玑只得执臣属礼:“是,殿下。”   小新一直躲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见萧景琰走了,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伺候着璇玑把药喝了,开始摆饭。   小颖从外面回来,见璇玑醒了,便凑过来撒娇:“姐姐,你忽然晕倒,把我们都吓坏了。”   璇玑从小新手里接过粥碗,乌木筷子挟了一口小菜塞在小颖嘴里:“吃口菜,压压惊。”   小颖嚼着菜,挨着璇玑身边,阻碍了璇玑吃饭也不肯走开:“不止我们,靖王殿下肯定也吓到了。”   “哦?”璇玑早习惯了小颖的言语跳脱,不以为意地配合。   “姐姐忽然在书房晕倒,靖王殿下一时情急便把从你书房里抱了出来,半个王府的人都看见了。也是把姐姐暂时安置在殿下房中,要是抱着你送回我们那边,穿庭过院的,恐怕整个王府的人都得看见。”   “什么?”   小颖根本不懂璇玑的惊异,还在自顾自地说:“按说殿下该叫我们来扶姐姐,若是嫌我们离得略远,也该叫府中婢女,至不济还有两位侧王妃。偏偏他自己把姐姐抱出来,不是被吓到了怎么会这样不多思量?”   “……”   “姐姐你说,靖王殿下是不是有些喜欢姐姐?就像当初,誉王殿下也是有些喜欢姐姐的。”   “小颖。”璇玑的语气并不如何严厉,但脸色实在太难看。   小颖一惊,有些害怕,忙从榻上站起来,惴惴地束手站着,不敢再说什么。   璇玑此时饭菜都不过才吃了两口,就把碗筷都搁下了:“收了吧。”   小新拽了小颖一下,把小颖拉到身后,自己凑上来劝:“姐姐多少再吃一些,不然身子受不住的。”   璇玑不答话,只神色疲惫地摆了摆手。   小新叹了一口气,也只能点头称是,跟小颖一道把吃食都收了下去。   璇玑在床上坐着,怔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脚步,以为小新回来了。一侧头,却看见一身轻甲的中郎将,低头颔首:“列将军,你怎么来了?”   列战英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语言关切:“我来瞧瞧你有没有好些。”   “般若好得多了,谢将军记挂,”璇玑再次颔首,却见列战英怔怔地望着她出神,“列将军?”   列战英一震,慌忙回神:“般若……”   因为称呼太过亲昵,璇玑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但声音徐徐,看向列战英的目光依旧是平静的,软软的:“列将军有何事,但说无妨。”   “你,我,我想照顾你一辈子,”话一旦说出口,列战英反倒没有了踌躇,“你嫁给我好不好?”   “列将军?”   “我该向谁提亲?你家中似乎已经没了长辈,向你吗?”   “等等,列将军,为何如此突然……”后面加上“向我提亲”四个字实在太难,璇玑两世为人,俱是聪慧智计,机关算尽,还是头一遭被杀了个触不及防,霎时间只知道瞠目结舌。   “并不是突然的,我心慕你已久了,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霎那的惊讶过后,璇玑迅速恢复了镇定,的确,梅长苏早已明示暗示过列战英对她有意,她是知道的。眼前的列战英对她或许是真的,但是列战英正按照梅长苏算好的路一步一步走也是真的。璇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拱手执礼:“般若多谢列将军厚爱,但蒲柳之姿,难以匹配将军,提亲的事,还是莫再提了。”   “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不好?”   “并非将军不好,是将军太好,而般若不好。美玉焉能配顽石,是般若福薄。”   列战英年纪尚轻,性格温厚,容貌英俊,洁身自好,又是靖王倚重的中郎将,算是许多人心中的乘龙快婿。他沉默许久,并不纠缠,只站起来,表情略带失意:“我知道了。”   列战英拱手告辞,璇玑也抬臂拱手。   正要说声慢走,忽然听见列战英冷不防问了一句:“秦姑娘可是爱慕靖王殿下?”?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剧透剧透,慎入慎入慎入,重要的事说三遍 请不想被剧透的同学跳过此章,请不想被剧透的同学跳过此章,请不想被剧透的同学跳过此章 此处郑重鸣谢提供此梗的g同学   璇玑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太轻微,连站得极近的小新都没有发现。   璇玑沉吟片刻,表情和声音都很平稳:“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还带了飞流。”   璇玑放在座椅上的手指忽然收紧了:“赶出去。”   “姐姐,”小新犹豫再三,还是在璇玑身边劝道,“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   璇玑猛然抬头:“时间再久,事情也没有过去。”   “可是,那是颖姐姐自己愿意的。”   璇玑盯着小新,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赶出去。”   小新只得躬身:“是,姐姐。”   小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便见一位白衣的公子从外面风流倜傥地飘进来,小新远远地缀在后面,没有离得太近。   璇玑瞄了小新一眼。   白衣公子刷地打开折扇,拦住了璇玑望向小新的眼神。一张面如冠玉的脸,挂上一贯吊儿郎当的笑:“别看小新了,你只说了把飞流和萧景琰赶走,可没提到我。我估摸着我们这么好的交情,你亲自远迎还来不及,一定不好意思赶我。我也不要你迎了,自己进来就行了。”   璇玑表情依旧平静,眼神里颇多无可奈何:“送信的鸽子刚到,你蔺少阁主就到了,真是快。”   蔺晨得意洋洋地抖了一下白袍,在璇玑旁边坐下了:“那是,我一个阁主,还能不如一只鸽子?”   “……”璇玑看着蔺晨,表情认认真真地沉默了。   蔺晨眉头一皱,折扇指着璇玑:“你够了啊,我大老远从琅琊山来看你,你要敢说我不如一只鸽子,我要你好看。”   璇玑的表情更无奈了,只能换了话题:“长苏好些了吗?”   蔺晨立刻又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要不是他好些了,我怎么有空来你这儿?”   “这可说不准,万一你这江湖郎中不小心把长苏给医死了,为了避免甄平和黎刚找你拼命,就跳窗户跑了,一路逃到我这儿来的呢?”   蔺晨顿时露出要生气的样子,一转念,又露了笑:“我要是跳窗户逃走的,能把小飞流也带着一块吗?”   璇玑的脸色立刻就沉了。   蔺晨就叹气,长长地叹气:“小飞流又不在这里,你摆出这幅脸色给谁看?”   “给你看。”   “好好,我看,”蔺晨继续装模作样地叹气,“我打算在这里多看几天你的脸色,给我准备住处吧。”   璇玑站起来,往书房走:“这些琐事,你吩咐小新。我去看书,有事到书房找我。”   蔺晨冲着璇玑的背影喊:“般若,那件事情你何必这样耿耿于怀?”   璇玑的脚步一顿。   “飞流已经够难过的了。”   璇玑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   “再说了,你也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璇玑再次抬步,没回头,声音徐徐地传过来:“不想也被我赶出去,就闭嘴。”   璇玑的声音太冷,没办法,蔺晨暂时选择了闭嘴。   璇玑回了书房,站在门口,盯着书桌上一摞一摞的奏报看了很久,很久没敢走进自己的书房。   小新见璇玑没有因为她擅自把蔺晨放进来要生气的样子,就开心地追在璇玑后面也往书房跑。她落后几步看见璇玑书桌上的东西,意识到情况不好,正作势偷溜,便被璇玑叫住了。   “小新,这是怎么回事?”   “姐姐,这……”   蔺晨忽然出现,望着桌上堆积的奏报,很是欣慰的点头:“这么快就全搬进来了,江左郡王府里下人在江左郡王的领导下,工作效率就是高。”   璇玑盯着蔺晨:“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是奏报啊,你看不出来吗?要是你留在金陵城,一天到晚要看的就是这种东西。”   “我知道这些是奏报,我是问,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桌子上?”   “萧景琰日理万机,人来了你这儿,每日要理的万机肯定也要跟着一起来嘛。”   “……扔出去。”   “诶诶,不许扔!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答应长苏的,你说你会辅政,助萧景琰开一个清明坦荡的新朝。就是因为你信誓旦旦,长苏才同意跟我一起回琅琊山治病的。现在可好,你不仅躲起来当了逍遥王爷,还要扔萧景琰的奏报。等长苏来了,我第一个告你的状。”   “我很怕你跟长苏告状吗?”   蔺晨挑着眉毛盯着璇玑。   “……”璇玑忽然就觉得很心累,“我真的很怕你跟长苏告状。”   蔺晨合掌一击:“好了,小新,去把萧景琰,你们王夫陛下请进来料理他的万机吧。”   “姐姐……”小新期期艾艾地盯着璇玑。   璇玑看了看蔺晨得意洋洋的脸,又看了看小新装小可怜的脸,疲惫地摆了摆手,她觉得心更累了。? ☆、第二十六章 ?  “秦姑娘可是爱慕靖王殿下?”   其实知道璇玑本是忠心耿耿的誉王府第一幕僚,却忽然有一天,跑到靖王麾下表达了效忠之意的人,都有此一问。只不过有的人忍住了没问出口,有的人忍不住就问出了口,例如列战英。   璇玑以问避答:“列将军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秦姑娘叛出誉王,忽然对靖王殿下表达了归顺之意。”   璇玑斟酌了一下措辞:“般若见誉王无缘至尊之位,而有苏先生从旁辅助的靖王殿下更有可能问鼎。般若不过一介谋士,自然希望自己能够为更尊贵的人出谋划策,便归顺了靖王麾下。”   “但苏先生也说了,你曾为誉王献计,几乎可以毁掉苏先生的努力。若是你全力施为,誉王与靖王殿下之争不会如此快的决出胜负。秦姑娘归顺之意如此决绝,若非爱慕殿下,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跟随殿下也好,跟随誉王也罢,般若最后的目的都是昭雪旧案。是靖王殿下为赤焰军翻案的决心坚定,让我看到襄助誉王时看不到的为滑族雪冤的希望。”   “秦姑娘好生休养,战英先告辞了。” 列战英的神色,看不出有没有被璇玑所说的理由说服。   璇玑颔首:“将军慢走。”   第二日,璇玑醒得大早,一醒便让小新小颖伺候着回了自己的住处。   用过饭,小新收拾了碗筷几案。见璇玑只是依旧跪坐在榻榻米上,不起身,却也没有吩咐摆上毛笔米汤纸板要练字的意思,便问:“姐姐可是还不舒服得很?”   小颖闻言也凑了过来:“姐姐,可需再请蔺公子来给你看看?”   璇玑摇头,她休息一晚,脸色倒很好。饶有兴致地盯着门口,面色平静,眼神却写了几分兴味:“你们猜,谁会先踏进我的门槛。三,二,一……”   小新和小颖顺着璇玑的目光往门口一看,待看清两名同时出现在门口的女子,俱是一愣。彼此对视一眼,执礼而拜:“见过侧王妃。”   璇玑的脸上显出些许深意的笑,慢慢站起来,执礼:“见过两位……”   门口正在用眼神暗自厮杀的靖王侧妃中的吴侧妃,连忙快步跨过门槛,撞开小颖,过来亲亲热热地扶住了璇玑:“都是自家姐妹,何须如此拘礼。我不过是听见秦姑娘病了,过来看看你。”   另一位李侧妃眼见自己慢了一步,便露出些许懊恼的神情。也连忙走过来,撞开随侍在璇玑身侧的小新,从另外一边扶住了璇玑:“对啊,秦姑娘,听说你病了,殿下都急得让你宿在他的房里。我们是来看你的,若是因为给我们行礼又闹出个好歹来,我们可吃罪不起。”   这话听得小新都皱眉,难怪这李侧妃虽然长得较貌美,却一直在跟吴侧妃的争宠中落了下风。不懂知情识趣,偏偏学人知情识趣,学得半吊子不伦不类,又不会说话,更讨人嫌弃。   吴侧妃有这样猪一样的对手,立刻露出满意的表情。有比较才有差距,从来只要李侧妃一说话,便显得她段数高得不是一星半点:“秦姑娘年纪轻些,我便腆着脸叫你一声妹妹如何?”   小颖虽说平日孩子气,却也是□□招里出来,当年经过璇玑□□的。见不惯吴侧妃这要拿璇玑当枪使的开场,便想上去帮腔,被小新一拉,低头掩下来眼里的忿忿。   璇玑被吴侧妃和李侧妃扶着,又重新坐下,端着谦恭的样子:“娘娘贵为王妃,千金之躯,般若不过是一介白衣,哪里有这样的福分跟娘娘做姐妹的。”   闻言,李侧妃立刻露出赞同的表情。这秦般若她也听说过,就算有幸能在王爷屋里睡上一宿,以她青楼妓子的身份,抬个通房的丫头已经算是极大的恩宠。要是殿下没这心思,不过也就是个没名没分的下场。   李侧妃能够做靖王的侧妃,虽不算功勋卓著的世家,却也是清白的良家子。要不是吴侧妃赶来献殷勤,而她一贯在跟吴侧妃面前落了下风,忧心吴侧妃使坏,根本不会踏一个妓子的门。   吴侧妃就的确比李侧妃会做人得多,闻言皱眉,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恼怒样子:“秦妹妹这是怎么说话的,都是伺候殿下的人,自家姐妹哪儿分有高低贵贱。妹妹不肯叫我一声姐姐,可是嫌弃了姐姐?”   “自古高低贵贱均有伦理纲常,娘娘言语宽容是娘娘大度不计较,般若自己却不能不识礼数。”   一个不卑不亢的软钉子,吴侧妃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李侧妃不阴不阳地插嘴:“就是,献殷勤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不知自重。”   “你……”   靖王府里只两名侧妃,靖王又是不解风情的武人性格,后宅里虽有争斗,毕竟能争的恩宠有限,用的手段也就稀松平常。吴侧妃装得亲善的样子,被李侧妃一激就露了狠色,论伪善道行还不如当初的誉王。   璇玑并不打算让两名侧妃把自己的地方当成战场,便倒了两杯茶:“两位娘娘可用了早膳,若是没有,可以在般若这里用一些。”   吴侧妃一听,想起自己来的用意,忙收拾了争斗之心,强笑道:“我是用了来的,秦姑娘身体不好,我是来看你的,怎么好在此叨扰?”   李侧妃见吴侧妃如此,也连忙示好:“我也是吃了饭来的。”   璇玑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吴侧妃等了半天,见璇玑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能自己试探着开口:“听闻陛下近日将会为殿下选妃,也不知是哪家姑娘有此厚福,能成为王府的女主人。”   “是,”李侧妃虽然平日跟吴侧妃不睦,今天来的目的却是一样的,此时便帮腔,“我也听说了。”   吴侧妃又等了半天,见璇玑只是微笑,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能再道:“按说无论是哪位贵人得此厚福,我们身为殿下的妾室,只需全心服侍王爷王妃便好。但姐姐一贯想得多,忧心王妃不是个性子温平的,容不得我们姐妹。”   “娘娘无需多虑,陛下圣心,静妃娘娘冰雪,他们为殿下选的王妃,必然是好的。”   吴侧妃见璇玑根本不上套,心念一动,又生一计:“其实姐姐尚可,好歹是殿下侧妃,也是上了碟子的,就算王妃不是个性子温平的,看在份位上,行事多少要顾忌殿下颜面。姐姐是为妹妹心急……”   “哦?”   “妹妹虽然现在得殿下恩宠,接进了府里,夜间得宿殿下寝室。但没名没份的,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届时若王妃入府,若不是性子宽厚的,殿下又一向武人心性,不懂女儿心,抬举妹妹的事恐怕就要耽搁了。”   掌心生痛,指甲抠进皮肉,心里尽是压抑不住的火,璇玑脸上却露出些许感谢来:“姐姐说得有理,般若年纪轻阅历不足,不知道应对,还请姐姐指点。”   “说什么指点,都是自家姐妹,当守望相助才是。”   吴侧妃临近中午才走,走时踌躇满志,尽是满意。跨过门槛的时候,示威般瞥了李侧妃一眼。   李侧妃瞪着吴侧妃,又瞪璇玑,一跺脚,也走了。   璇玑低头,看着打开的手,掌心里斑斑的血。   小新慌忙拿了药来给璇玑敷上:“姐姐,她们不过是后宅里的无知妇人,你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   璇玑表情怔怔:“我爱慕靖王吗?”?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剧透剧透,慎入慎入慎入,重要的事说三遍 请不想被剧透的同学跳过此章,请不想被剧透的同学跳过此章,请不想被剧透的同学跳过此章 此处依旧郑重鸣谢提供此梗的g同学   为了让萧景琰办公,璇玑让出了自己的书房。   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却鸠占鹊巢占用了自己最长呆的区域,璇玑的心累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   动不动就吵架,吵架就离家出走这种事情,璇玑是不会做的,那是侯国宁和莅阳的日常。动不动就纠纷,纠纷就冷战这种事情,璇玑也是不会做的,那是夏江和寒夫人的日常。   璇玑作为一个格调很高的江左郡王,她只能缩小活动区域,将活动范围基本都局限在自己的卧房里。   有的时候,璇玑也想,她才是主人好吗,要避让也该是萧景琰避让好吗,偌大个江左郡王府萧景琰就另外找不到一个适合处理国务的地方了吗?   当是一想到去书房跟萧景琰争地盘,就得面对那张脸,那双眼睛,璇玑忽然就觉得,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书房借给他用用,难道他还能借一辈子吗?   天气有些转冷,小新早早给璇玑找出了披风,被子也换成里面塞着一层薄棉的。   璇玑这几日新得了几本游记,爱不释手,常窝在被窝里一看就是半天。   开门的声音,估计是刚去端甜汤的小新回来了,璇玑抱着枕头没抬头:“小新,先把甜汤放着,我肩膀疼。”   进屋的脚步顿了一下,搁下瓷器的声音,然后就走近了,一双手压上璇玑的肩头。   “你不是跟江湖郎中学推拿技法了吗,怎么还是一样笨手笨脚的?”揉了一会儿,璇玑耸肩,紧绷的肌理好像是放松些了,“把甜汤给我吧。”   肩膀上的手就停了,装甜汤的陶盅放在几案上,璇玑捏着勺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喝了甜汤,璇玑趴在榻上:“肩膀还是疼,再给我按一下。”   小新刚从门外进来,闻言便走近了,过来给璇玑按肩:“让姐姐别伏案看那么久的书,对眼睛不好,对肩膀也不好,就是不听。”   璇玑眯着眼,任小新摁了一会儿,忽道:“小新,你推拿技法变好了。”   小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我可特意请教了蔺公子。”   “可是你刚刚……”璇玑一下子反应过来,要说的话就断了。   “刚刚?刚刚我本来给姐姐端甜汤,蔺公子忽然说要教我新技法,让……王夫把甜汤端进来的,姐姐你没看见他吗?”   璇玑沉默片刻,虽然表情是平静的,但声调逼出牙关就是让小新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蔺晨。”   出了按摩那档子事,璇玑非常留心避免再被蔺晨算计。但人算不如天算,她留心避开蔺晨萧景琰,却一个不留心,自己摔倒了。   璇玑的身子骨还是弱,许久不见梅长苏,也说不清如今跟梅宗主相比到底是谁先磨死谁,但还是算弱。   庭生围着璇玑跑,把她带倒了,看见璇玑跌倒在地上,疼得爬不起来,当场就吓懵了。   小新和庭生力气小,扶不起来,急得团团地转。   璇玑倒吸着冷气,对庭生道:“去叫你寒濯哥哥来。”   庭生一溜烟跑了,回来得也很快,带来的却不是寒濯,而是萧景琰,后面还有蔺晨飞流。   萧景琰武人出身,龙行虎步,几步就走到了璇玑面前。正要蹲身,却听见璇玑冷静得几乎冷酷的声音。   “我没有大碍,不敢劳烦陛下万金之躯,让府中下人来扶我就行了。”   “身子要紧,不要同我置气了,我抱你进屋,让蔺晨瞧瞧可有伤着。”   “陛下说笑了,陛下万圣之尊,我怎敢与陛下置气。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无须劳烦陛下与蔺公子。”   璇玑一句话将萧景琰和蔺晨均拒于千里之外,萧景琰脸色萨时就黑尽了。   璇玑并不露惧色,看向小新:“去,叫两个护卫过来。”   小新瞧瞧璇玑,又瞧瞧萧景琰,再瞧瞧璇玑,期期艾艾的:“……姐姐。”   “去。”   “是,姐姐。”小新见璇玑神色坚定,只得执礼,转身便去找护卫。   小新带着护卫很快回来,两名护卫均是府兵中的佼佼者,见璇玑坐在地上,便伸手去搀。   萧景琰僵站着,紧紧地盯着璇玑,见小新叫来的府兵伸手去搀璇玑,忽然大喝一声:“我倒要看看,除了我,谁敢碰你!”   萧景琰已坐天子之位,身份尊贵,一声喝问,气势骇人,两名府兵俱是一怔。   两名府兵愣神的空档,萧景琰已经上前,将璇玑打横抱起。   璇玑偏安江左,可谓御下有方,江左境内知江左郡王而不知金陵君王的不知凡几。两名府兵初时一愣,见这名喝问的男子居然挤开他们,抱起了璇玑,便要上前护主,下一秒,却又是一愣。   “萧景琰,放开我。”   萧景琰,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啊,萧,国姓,萧景琰……这不是金陵帝都,英武殿里的那位吗?坊间传闻,江左郡王与金陵君王有点那什么,那什么,嗯,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掺和,不掺和。   站在后面靠着飞流,一直没动也没说话的蔺晨,忽然伸手去摸飞流的头发。   飞流一把拍开蔺晨的爪子。   蔺晨被拍开一只爪子,换了另外一只爪子去摸飞流的头发。   飞流躲得不胜其烦,展臂便飞了起来。   蔺晨拔腿就追,一身白衣飘逸,边追边喊:“我倒要看看,除了我,谁敢碰你!”   “……”小新仰着头,忽然知道了心累是什么感觉。? ☆、第二十七章 ?  萧景琰的王妃人选定了下来,中书令柳澄的孙女,大婚的事提上日程。   梁帝召令中书拟旨,萧景琰封太子的事提上日程。   璇玑在萧景琰面前刷存在感的事也提上日程。   璇玑每两日必有一次出现在萧景琰身边,她并不去演武场,她不会武功,又身体虚弱,还是个女人,出现在演武场,就算看出什么演武的弊端,整顿的益处也不比降低靖王威信的坏处大。她只去书房,呈说近日翻阅古籍或者兵书的收获。   萧景琰若是遇上政事上的难题,她也能说上一二。有些难分派的任务,她斟酌片刻也能推荐上几个合意的人选。不比梅长苏推荐的秉性正直,如沈追蔡荃之流可委以重任的栋梁,那些官职不打眼却会用些巧劲的官员,处理些小事倒很顺手。   “殿下须知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之上并没有绝对的良才庸才,端看用在何处。”   “容我提醒秦姑娘,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若心中只有私利,这绝非朝廷和官场应有的风气。”   璇玑刷存在之余,偶生的挫败就在这里,萧景琰实在是不变的耿直心性,拱手执礼:“殿下教训得是。”   有的时候遇见有将官来向萧景琰禀事,萧景琰并不刻意要璇玑回避。璇玑当时听着,并不会陈说意见,只偶尔听不明白的地方问上一两句。等将官走了,才对萧景琰权衡利弊出谋划策,听不听,听多少,又对将官实行多少,全由萧景琰自己拿主意。   开始来禀事的将官都不知道坐在旁边的璇玑到底是做什么的,时间长了,也就知道了她的作用。   连戚猛偶尔也在听了萧景琰的吩咐后,小声地对列战英说:“这行事风格,听着像又是秦姑娘的主意。你说秦姑娘时时伴在殿下身边,是不是喜欢殿下?”   每到这时,列战英便会露出些许失意的表情。   终于有一日,戚猛这个大老粗实在憋不住,趁着璇玑萧景琰都在,问道:“秦姑娘可是喜欢殿下?”   查看着同一张地图的璇玑和萧景琰闻言猛然抬头,正对上对方不知何时凑得极近的脸,默了。   萧景琰忧心璇玑难堪,便板起面孔:“胡说八道什么,又想挨军棍了?”   戚猛苦着脸讨饶:“不是啊,殿下,我看秦姑娘隔三差五的来,好像对殿下是有那么点……”   “闭嘴,自己去领十个军棍。”   “诶,殿下,说得好好的,怎么就要领军棍了,”戚猛摸着屁股,好像已经感觉到棍子拍上来的痛苦,“你也帮我说说啊,秦姑娘。”   璇玑沉默片刻,对萧景琰拱手:“殿下可想过如何处置般若?”   “如何处置?”   璇玑点头:“般若听闻,殿下曾与朝臣一道拜会苏府。刑部的蔡大人与户部的沈大人均是殿下以后会委以重任的栋梁,你为两位大人引荐苏先生,想来是为苏先生入仕铺路。”   萧景琰承认得很坦然:“不错。”   “同为殿下出谋划策,殿下已为苏先生日后做了打算。那么可曾想过,如何处置般若?”   萧景琰拧眉,璇玑身份特殊,滑族末裔,叛自誉王。初时若非梅长苏极力作保,根本不会揽至麾下。一直以来都是且用且疑,且疑且用。跟在身边些许时日,虽渐渐有主仆推心置腹之感,却的确从未为她日后的身份做过打算。   “你是女子,本朝还没有女子为臣的先例。”   “般若明白,”璇玑连忙拱手,“霓凰郡主以女流之身袭爵,撑起云南王府威慑一方,实属得天独厚。般若自知能力资质万不能及,并未奢望封侯拜相,请殿下万勿疑心般若有勃勃野心。”   萧景琰盯着谨小慎微的璇玑:“我并没有这样想,你无需如此紧张。”   “殿下宽厚,”璇玑轻轻吁了一口气,“殿下与般若现在虽以主仆之礼相待,却无主仆之名。般若不比苏先生,琅琊榜十大公子居首,是‘得之可得天下’的麒麟才子。般若籍籍无名,随侍殿下身侧,戚将军见了,有所疑问,并不出奇。”   萧景琰听了,迟疑着点了点头:“秦姑娘此言也有些道理。”   “待得殿下想好了般若的处置之法,便不会引得他人无端揣测了。”   “此事本王会仔细想想的。”   戚猛别的没听懂,他就听懂这顿军棍是免了,乐淘淘地美:“再忙的公务也不急着一顿饭的功夫,咱们先去吃饭?”   璇玑拱手:“午膳时候,请殿下准许般若告辞。”   “别啊,”戚猛看着刚从军棍下面拯救了自己屁股的恩人要走,大大咧咧的拦,“何必还跑来跑去这么麻烦,秦姑娘就留着跟殿下一起吃吧?”   “……”璇玑看着戚猛抓着她手腕的手。   “……”萧景琰看着戚猛抓着璇玑手腕的手。   “……”戚猛顺着璇玑和萧景琰的目光,看见自己抓着璇玑手腕的手,慌忙撒手,“嘿嘿,我是个粗人,一时情急,秦姑娘你千万别在意啊!”   璇玑面对大大咧咧的戚猛,颔首,面色依旧平静,眼神里颇多无可奈何:“蔺公子过午会来复诊,般若还是回去等他的好。”   萧景琰容貌英挺,闻言点头,允了:“去吧,你身体不好,注意休养。”   “谢殿下。”   目送着璇玑离去的背影,戚猛表情甚是感叹:“要说这秦姑娘的脾气可真是好,怎么样都不生气。我们行伍中人最怕叽叽歪歪胡搅蛮缠了,秦姑娘这样的真是对了胃口。”   对于刚刚拯救了自己的恩人,戚猛觉得自己必须要知道投桃报李,万一璇玑是喜欢萧景琰而不好意思开口呢?他说说璇玑的好话,那也是为了加重璇玑在萧景琰心中的好印象嘛   萧景琰闻言回头,看着戚猛,黑眸沉郁,表情严肃。眼前戚猛这张笑脸是见惯了的,浑不在意大大咧咧,此时怎么越看越觉得有点堵得慌:“去领十个军棍。”   戚猛当场垮脸,苦大仇深:“诶,殿下,刚刚不是说好不打了吗,怎么又打啊?”   听着戚猛的惨叫,萧景琰长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十八章 ?  用了午饭,蔺晨便来了,还带了飞流。   庭生也在璇玑这里。   璇玑有的时候看着庭生就长长叹气,诲人不倦的好名声让梅长苏担着,教人读书的苦差事却是她干着。   飞流看见他的庭生弟弟,久别重逢一样开心。明明昨天才在一起玩泼水的游戏,泼到傍晚才分开好吗?   飞流给庭生带了吉婶做的点心,满满装了一食盒,沉甸甸地塞进庭生怀里:“礼物!”   庭生抱着食盒,那表情是恨不得立刻跟飞流飞奔去玩,眼角瞥见璇玑,又端端正正地执礼拜见:“多谢飞流哥哥。”   小颖跑过去凑热闹:“庭生有礼物,那我的呢?”   “美人,”飞流指着小颖,“就是礼物。”   众人俱是一愣。   璇玑忍不住问:“飞流,这是谁教你的?”   飞流立马将指头移向蔺晨,没说话,那动作那表情,就是不言而喻地说“他教的”。   “咳,”蔺晨一折扇敲下飞流指过去的手指,搬出一张严肃的面孔,“秦姑娘,我还是先给你号脉吧。”   璇玑先冲几个玩心已飞走,还碍于她在而装腔作势的小的挥手:“你们玩去吧。”   飞流二话不说,拉住庭生的手就想走。   庭生倒还先按捺着,规规矩矩地冲璇玑和蔺晨执礼:“秦姐姐,蔺晨哥哥,我们玩去了。”   “姐姐,那我也……”小颖的声音。   “去吧。”   转头看见虽然一直没说话,但是眼睛就是写满“想去”的小新,璇玑再次摆手:“你也去吧。”   “谢姐姐。”   四个小的走了老远,还听见小颖的声音传来,“……以后别跟那江湖郎中在一起,小心他教坏了你”。   璇玑转头,示意今天也是白衣飘飘的琅琊阁少阁主:“江湖郎中,里边请吧。”   蔺晨大步跨过门槛:“怎么能叫我江湖郎中呢,我给你诊病这些时日你也知道,我的医术那是……”   璇玑在几案前坐下,给蔺晨倒了一杯茶,闻言挑眉。她容貌本来就生得明艳,这一挑眉并更显得愈发妍丽:“是什么?”   蔺晨忽然就卡壳了:“是不一般的……江湖郎中。”   璇玑便笑了:“那么不一般的江湖郎中,现在可以给区区在下诊治了吗?”   蔺晨一撩袍裾,盘腿而坐,伸手往几案上一放,颇有几分要指点江山的气概:“来。”   瞧完病,蔺晨把手抄进衣袖里,长时间的沉默了。   璇玑给蔺晨的杯子里再添了一点茶:“蔺公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和长苏,到底是谁耗死谁?”   “啊?”   “放心,以现在这种情况,输赢的差距也不大。”   这次换璇玑沉默了,她沉默一会儿,对蔺晨拱手:“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不能死,麻烦蔺公子了。”   蔺晨瞪圆了眼珠子:“麻烦我也没见着有谢礼,你说得真轻巧。”   璇玑压住哂笑,做出皱眉苦思的样子,沉吟:“说来惭愧,般若身无长物。寻常物件,想来蔺公子也是看不上眼的。好在我身边还有那叫小颖的丫头,不如送与蔺公子……”   “打住!”   “蔺公子?”   “你想拿一只麻雀打发我,没门!”   璇玑眉心微蹙,满脸深沉的不解:“蔺公子何出此言,小颖尚算聪明伶俐,长得也很是清秀。她身份卑微,不敢奢求名分,随侍在蔺公子身边,为公子铺床扫榻,亦是荣幸。”   “不要,我才不要!”   璇玑憋着笑,仍做出伤春悲秋的样子,忧愁地叹:“可公子若是不收,般若便真的拿不出别的谢礼了,实在是为难。”   蔺晨绝顶聪明,又何其好胜,如何能眼看着自己被璇玑将了一军而不还击?但见白衣的琅琊阁少阁主拿出折扇,勾着璇玑下颌挑起,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凑近了:“无需为难,本公子看秦姑娘就很是不错,不如把你自己送给本公子?”   “……”璇玑粲然一笑,明眸皓睐,“般若蒲柳之姿,能得蔺公子青眼实属侥幸。我身份卑微,不敢奢求名分,随侍在蔺公子身边,为公子铺床扫榻,亦是荣幸。不知蔺公子何时接般若过府?”   “……”蔺晨折扇打开,风流倜傥,“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天朗气清,不如就选今日吧!”   “……我这就叫小新帮我收拾行李,蔺公子这是先带我回苏府,还是直接回琅琊阁?”   “……”蔺晨挫败一脸,把折扇放在脑门上顶着。   璇玑一把将折扇拿下来,游刃有余地缠指把玩一圈,磕掌合拢,扇骨虚指蔺晨:“江湖郎中,我赢了。”   “……”蔺晨把折扇抢回去,再次放在脑门上顶着。   璇玑看着蔺晨近乎孩子气的行为,失笑。笑意染上嘴角忽然一顿,肃颜:“殿下。”   蔺晨回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萧景琰,白衣公子吊儿郎当惯了,草率地对萧景琰拱手见礼。   璇玑站起来,端端执礼而拜:“殿下,您怎么来了?”   萧景琰扬了一下手里的书:“你把这个落在我那里了。”   萧景琰的手中,是璇玑近日在看的,记录着各国风俗生活的《半步遨游》。璇玑上前接过:“最近实在是看得入迷,还带去了殿下的房中,想来是讨论兵策的时候落下了,多谢殿下亲自送来。”   萧景琰盯着璇玑:“无需多礼。”   璇玑翻覆瞧了《半步傲游》的封面,抬头见萧景琰还枯站在门口,连忙侧身示意:“殿下可要坐坐?蔺公子前些日子带了好茶来。”   萧景琰偏头,视线落在还坐着的蔺晨身上:“不,我还有事。”   萧景琰这样说着,却似乎并不急着走,又枯站了一会儿。   璇玑陪着站着,竟觉得气氛几分尴尬,正想着需不需要聊聊《半步傲游》的内容,暂时充作话题。   萧景琰忽然转身离去,行伍中人,龙行虎步,脊背挺直成不肯弯折的样子,几步就走出去老远。   璇玑只得冲着那个背影拱手,恭顺弯身下揖:“送殿下”。   萧景琰听着璇玑无限恭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忽然觉得莫名的烦躁。这烦躁,已经不是打戚猛十个军棍可以缓解的了。? ☆、第二十九章 ?  送走了萧景琰,蔺晨侧倒在塌上:“长苏真是大才。”   听惯了蔺晨各种不着调的抱怨,冷不防听他夸梅长苏一句,璇玑还真有几分好奇:“何出此言?”   “霓凰郡主女中豪杰,宫羽姑娘词曲翘楚,那都是大大的美人。为了一个梅长苏,除了有点营前护卫之争外,相处居然十分和睦。”   璇玑沉默了,为自己刚才居然会期待蔺晨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深深忏悔。   “让宫姑娘弹琴,霓凰郡主舞剑,你说要是我们说是长苏想看,她们会不会答应?”   梅长苏聪明一世,有此损友也不知道幸是不幸。看着面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白衣公子,璇玑足足愣了好几个弹指,才道:“蔺公子可以试试。”   “哪儿是我试试,美人,是我们一起试试。”   然后蔺晨就去试了,试试的结果是宫姑娘和霓凰郡主均识破了这个江湖郎中的胡说八道,但又同意了。于是说定,在苏府办个小聚。   聚会的当天,蔺晨本来说来接璇玑,但想着也邀了萧景琰,便由靖王殿下陪同璇玑,一道去了苏府。   苏府虽说近日都很热闹,却也是难得的热闹得这么齐全。蒙挚、卫峥坐了一方,梅长苏、霓凰、宫羽坐了一方,黎刚、甄平、晏大夫坐在一方,萧景琰、列战英坐在一方,庭生、飞流、小颖三个小的坐了一方,蔺晨陪着璇玑坐了一方。   一个凉亭分出六方,还有三个小吃货,吉婶在厨房里忙得连轴转。   萧景琰坐了主位,列战英跪在他身后,捧出一只木盒。萧景琰正要说话,下人忽然来报,侧王妃来了。   这禀报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坐在首位的萧景琰皱了眉,挥手:“让她进来。”   来者是李侧妃,她容貌本来就美,此刻妆容服饰都经过精心的打扮,款款走到亭中,对着萧景琰盈盈地拜:“臣妾参见殿下。”   萧景琰虽然武人心性,但向来对后院不会无故苛责,只问:“你来这里,有何事?”   “臣妾听闻殿下携妹妹来苏府赴宴,想着妹妹是新妇,怕她不懂礼数,故特意赶来。”   此话一出,整个凉亭都为之一静。   萧景琰一向知道李侧妃不会说话,璇玑也知道,他们只是不知道,她居然不会说话到这种地步。   小颖一下出离了愤怒,豁然站起:“姐姐客居王府,不愿生事。你还来劲了,追到外面来糟践……”   “小颖!”璇玑喝了一声,她出声急,便有些微微的喘。转头看向李侧妃,笑得温和,“般若多谢娘娘体恤,若是娘娘不嫌弃,还请跟般若坐在一席。”   听闻萧景琰携璇玑出府赴宴的消息,李侧妃便精心装扮,也巴巴地来了。一说话,四周都静了。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了顾全萧景琰的颜面,都遮遮掩掩地称那没名没分的妓子做新妇了,怎么殿下的表情好像变难看了?   幸好璇玑邀她入席,李侧妃一坐下,刚才萧景琰一言不发,任尴尬的安静包裹她的不安,被小颖一个妓子的丫头呛声的恼怒就都涌上来了。   李侧妃自然不能责怪萧景琰,便对璇玑板着脸:“妹妹是青楼出身,身子又病怏怏的,不会□□丫头。实在没有精力,就发到姐姐手下,让姐姐帮你□□些时日。姐姐不过是个侧妃,规矩自然要松些,来日王妃入府,只怕有的是你的苦头吃。要知道如今你入了王府,可要循规蹈矩,不然白费了殿下带你出来见世面的心,让殿下脸上蒙羞。”   李侧妃声量没有刻意压制,再加上席上本来就静,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小颖,退下。”在小颖冲过来以前,璇玑先喝住了她。   小颖满脸都是不忿,忍得眼眶泛红,眼泪汪汪的。对上璇玑的眼神,也只得躬身:“是,姐姐。”   璇玑转向李侧妃:“娘娘教训得是,般若现在客居王府,的确应该谨守本分,当对手下人好好管束。”   “哼。”李侧妃冷哼一声,便偷眼去瞧萧景琰的脸色。她今日如此识大体,又如此的美,想来殿下一定……怎么好像脸色都黑尽了?   飞流递给小颖一个甜瓜,小颖不收,飞流忽然对着李侧妃大喊一声:“讨厌!”   李侧妃闻声看向飞流,但见少年模样俊美,但看向自己的表情却并不讨喜。又被萧景琰黑尽的脸色看着,心下惴惴,佯装严厉的嗓音带抖,就露了几分怯:“这是哪家的孩子,真是没有教养。”   “够了!”萧景琰一声沉喝。   李侧妃虽嫁进王府多年未被苛责过,但见萧景琰面沉似水,寒目如星,那份沙场历练出来的冷凝扑面,直让她心里害怕,顿时跪着:“殿下因何发怒?”   “战英,送侧王妃回府。”   列战英得令立刻站起,走到李侧妃身边:“侧王妃,请。”   “殿下,为何要送臣妾回府?”李侧妃虽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却还是不死心地问。   萧景琰眉头皱紧,嘴唇拧紧,不发一词,只眼神示意列战英快些执行命令。   李侧妃忽然转向璇玑:“殿下可是恼恨臣妾叫破妹妹青楼妓子的身份?可是她本来就是出身青楼,跟着殿下赴宴实在辱没殿下的身份。臣妾好歹是上了碟子的侧妃,今日虽是擅自跟来,却也全是要为殿下遮掩的一片好心,殿下怎么就不懂臣妾的苦处呢?”   一直静静观看的宫羽忽然俯身一拜,宫羽容貌清丽,一身白衣,气质端凝,恍若仙人。虽然未在琅琊美人榜上,却是个十成十的美人:“宫羽出身妙音坊,也不过是一个琴术微末的艺伎。今日坐在席上,恐怕也是辱没了娘娘的身份。”   这局面实在是越拖越难看,萧景琰喝道:“战英,还不送侧王妃回府?”   列战英再次领命,但李侧妃有侧妃的身份,她不肯动,列战英也不能用强,围着团团转,居然是束手无策。   李侧妃见场面难看,她虽然不会做人,却也知道现在要是被送走了,必然会被萧景琰彻底厌弃,只能一味抓着璇玑不放。心道萧景琰偏宠璇玑,若璇玑不介意了,萧景琰也一定就息怒了:“妹妹你别生气,姐姐不过说了几句实话而已。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   璇玑摇头:“娘娘无须跟般若道歉。”   “要的,我伤了你的颜面,一定要的。”李侧妃拽着璇玑的衣袖,慌慌张张如同拽着救命稻草。   蔺晨跟璇玑坐在一席,蔺晨本来为人没个正形,又是男子,瞧着是别人家事,怕贸然插话伤了萧景琰的面子。这会儿见李侧妃拉着璇玑衣袖,用力狠,直勒得璇玑手腕淤红,实在看不过去,捏着折扇伸过来:“这位侧王妃娘娘,美人跟美人道歉该用说的,你怎么能用抓的呢?”   李侧妃低头,也看见了璇玑手腕的淤红,慌忙撒手。   李侧妃丢得急,璇玑的手撞在几案上,咚的一声响。璇玑受痛皱眉,嗓音倒依旧平静:“您伤的是靖王殿下的颜面,不是我的。”? ☆、第三十章 ?  李侧妃终于被列战英带走,她来时精心装扮,十分貌美。走时还是那妆,还是那裳,却因为脸色难看,显得灰头土脸的。   席上一时静默,萧景琰面有歉意,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璇玑执杯品茶,亦是默不作声。   吉婶精心烹饪的点心小食端了上来,几个小的又高兴起来,气氛才算有所缓和。   梅长苏吩咐黎刚承上来一只木匣子:“苏某新得了一篇残谱,虽然也没有想好今日如何玩耍,但这篇残谱就拿出来当苏某贡献的彩头。”   “不知苏先生新得的是何残谱?”璇玑盯着黎刚手中的木头匣子。   众人见璇玑似乎不因刚才的事有所不愉,便均慢慢露出些兴致勃勃的表情来。   “可又是曲谱?”梅长苏化名苏哲,刚到金陵,苏府初建时,他邀约夏冬夏春誉王和蒙挚过府,那日便玩的是找曲谱的游戏,珍贵的曲谱最后被夏春得了去。今日的彩头又是残谱,故而蒙挚有此一问。   梅长苏摇头:“你们可听过桂元乐?”   宫羽语带惊异:“宗主所说的残谱,可是桂元乐的半本乾坤棋谱?”   梅长苏笑着点头:“是的。”   “苏先生的彩头如此贵重,般若准备的彩头可不敢拿出来了。”   霓凰女中俊杰,刚才虽然不像宫羽那样声援璇玑,却也见不惯李侧妃拙劣的妇人伎俩。对一味忍让,顾全靖王颜面的璇玑便生了些许好感:“既是彩头,哪分什么贵不贵重的?秦姑娘放心拿出来,若是喜欢,霓凰也愿意拼力一争。”   璇玑示意小颖,小颖便抱上来一个木盒。木盒巨大,入席的时候众人便都看见了,此时小颖打开木盒,里面果然是一具古琴:“般若偶然得了一把琴,也不知道出自谁手,但音色是不错的。”   “木沉弦直,”蔺晨跟璇玑坐在一席,离得近,看得真切,心痒便扬指勾弦,琴声铮铮然:“琴声铮亮,如此好琴,不该没有名姓,琴上可有匠人刻章?”   “有章,只是隽永两字,璇玑并未听过叫隽永的琴匠名讳,名琴榜里也没有叫隽永的琴。”   梅长苏思考片刻,忽然问:“可否让我看看那章?”   “当然可以。”璇玑示意小颖将琴送到梅长苏面前。   梅长苏盯着刻章再三地看,又查看琴的制式,便肯定了心中猜测:“这两个字并不是隽永,而是凖三。”   宫羽倒吸了一口气,眼中便流露出惊异之色:“名琴凖三。”   霓凰虽然不懂琴,看梅长苏和宫羽这样的反应,也知道这把琴不是凡品,便笑道:“原来秦姑娘的彩头也如此贵重,后面的人怕是不敢再拿东西出来献丑了。”   “谁说不敢,”蒙挚从怀里套出一把铜子,大大咧咧地摆在桌上,“比起你们那些不能吃穿不能用的,总有人更喜欢我这个彩头。是不是啊,飞流?”   蒙挚陪着飞流练了一年的武功,飞流每次都是输。今天一早又输了,现在瘪着嘴巴一扭头,不理。   “飞流,这些东西可以换好多甜瓜的。甜瓜,你不喜欢?”   飞流扭开的脑袋刷一下扭回来,眼睛亮晶晶的:“甜瓜。”   众人便笑了,气氛总算恢复几分融洽。   陆陆续续又拿出准备的彩头,萧景琰准备的是一把强弓,霓凰准备的是一柄匕首,蔺晨的是一瓶药丸……一堆彩头摆出来,倒算是五花八门,文武相济。   行酒令,三个小的压根不会,又坐不住,撤席结伴玩去了。   剩下的大人,也不知是不是众人均有心想让,最后让宫羽得了凖三琴。   宫羽抱着琴,心绪激动,又因为少许饮酒,脸上便泛着红,美人微醺,越发风姿绰约。   蔺晨趁机道:“宫姑娘新得好琴,不如弹上一曲,让我们欣赏一下?”   宫羽从容,坦然一句却之不恭,便焚香摆琴。十指纤纤,压琴弦一勾,不过挑些音准,已有风雷之声。   蔺晨又趁机对霓凰郡主道:“有琴无舞,失之协乐,郡主可愿舞剑?”   这吊儿郎当的江湖郎中筹谋许久,终于把心中所想给说出来了。霓凰郡主也是为人大度,她今日前来做女子装束,没有携带佩剑,便从蒙大统领手中接了重剑。抖腕,重剑轻巧地挽出几个剑花,笑容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之态,让见者无不感慨果然不愧是云南王府的顶梁柱:“却之不恭。”   琴是好琴,曲是好曲,好琴弹好曲,却需得一个好琴师。眼下,宫羽就是个好琴师。   女子多擅长温柔婉约的曲子,或也有博学的,擅长文章华丽的曲子,技艺娴熟的,便能弹曲调多变考较琴技的曲子。却少有像宫羽这样,下指挟风雷的。   在座的多是武人,有的曾经是武人,有的现在仍旧是武人。倒不一定各个都懂琴曲风雅,但见宫羽十指纤纤勾得琴声铮铮,琴音急促如裹挟风雷,磅礴气势催得心弦绷紧,偏偏气息延绵恒久不肯断绝,俱都露出震撼的神色。   霓凰郡主便在这时踩乐而起,剑破长空,徐回势,回风流雪,重去势,披荆斩棘。身形翻跃,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剑招大气,凭力开合,重剑藏锋。   蔺晨听着看着都很满意,连连点头,眼角余光里去看梅长苏。   梅长苏注视着亭中剑舞的霓凰,脸上还挂着一贯低眉浅笑的笑面,眼睛里却看得出掩藏不住的情谊。   宫羽见了,虽然沉溺于好琴好曲,还是忍不住露出些许黯然的神色。   曲罢,众人均是鼓掌。   蔺晨忍不住调侃梅长苏:“长苏可是觉得曲好舞好,难分伯仲,不能取舍?”   梅长苏自然听出损友话里有话的调侃,沉稳地祸水东引:“我看秦姑娘观赏得甚是情动,想来也是懂乐懂舞之人,不如品赏一番?”   璇玑本来全副心神都落在霓凰身上,闻言一愣回神,谦逊地低头:“说来怕是要让苏先生见笑,般若于琴舞之道一窍不通,得了好琴也不会弹,身体不好又不能舞。今日得听宫姑娘弹曲,得见郡主剑舞,只觉得这琴让宫姑娘得了方不负此琴,曲有郡主以舞相和方不负此曲。”   一句话说得左右逢源,宫羽和霓凰均颔首,微笑见礼。   萧景琰忽道:“我怎么觉得秦姑娘好像更喜欢郡主的剑舞?”? ☆、第三十一章 ?  适才梅长苏目光落在剑舞的霓凰身上挪不开眼睛,同样心神恍惚的还有璇玑,席间在座的都看得出来。却不曾想,一向并不在意细节的萧景琰也瞧了出来,还当众揭破。   璇玑闻言,便摆出被揭破了的尴尬表情,连连拱手告罪:“殿下慧眼如炬,郡主一曲剑舞实在精彩,果不愧是女中英豪,不让须眉。般若心里羡慕,就忍不住聚精去看。但若问曲舞谁好,当然是一样好的。”   “不过是让你品赏一番,也这样藏头藏尾,秦姑娘可还知道率性二字怎么写吗?”   萧景琰铿锵一问,话说得有些狠了,席间一静。   蒙挚连忙打哈哈:“既然是品赏曲舞,就说曲舞的事。殿下可是觉得霓凰郡主剑舞精妙,自己不好意思说,想让秦姑娘帮你起头。这样这样,让我这大梁第一高手来说,霓凰郡主的剑舞实在是精妙。”   蒙挚帮腔,萧景琰却直直地盯着璇玑,眼神都不错开。璇玑见了,知道靖王殿下生性耿直,一点没有顺势息事的打算。斟酌片刻,道:“般若不通音律,确实更喜欢霓凰郡主剑舞精妙。见郡主剑招气势磅礴,知其心性气度不逊男儿,便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霓凰郡主持剑问道:“秦姑娘的姐姐也会武功?”   “是,”璇玑微笑颔首,“姐姐自幼与我不同,精通音律,性格恣意,剑术精绝。若肯持剑一舞,旁人见了,才知什么叫不让须眉的倾城绝色。”   蔺晨立刻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如此佳人,不知现在何处?”   “许是上苍嫉妒姐姐得天独厚,早早召了她去,陪着黄天厚土。”   蔺晨一惊,他一贯吊儿郎当,闻言也肃颜拱手:“失言了。”   甄平坐在一旁,忽然道:“秦姑娘说的可是隽娘?”   九安山誉王谋逆,多得隽娘童路才料敌先机,隽娘和童路却因此失掉了性命,这件事,在座的多都知道。心中生了恻隐,看向璇玑的眼神,便莫名其妙放柔了。   对于甄平的问题,璇玑并不应答。只端着平静的表情,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落寞,旁人见着,便觉得她是默认了:“郡主风华正茂,般若却想起故人,自觉失礼,不便道出。若因此惹殿下不快,还请殿下恕罪。”   萧景琰一贯是勇于出错,又勇于认错的耿直心性,这一刻,眼看着璇玑依旧恭顺,宁折不弯的倔脾气却忽然就涌了上来:“秦般若,你是没有半分脊梁血性吗?”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殿下!”   梅长苏拱手,神色肃穆:“殿下,秦姑娘不过是性子和顺,言辞温文,殿下实在无需因这样的小事,对秦姑娘严词相向。”   蔺晨抄着手,在一旁小声的自言自语:“装腔作势,要不我怎么不喜欢跟朝廷中人打交道呢。”   璇玑垂眸,浓密的睫毛遮住墨色的眼睛,沉默片刻,起身走到凉亭正中。   天气渐暖,众人都褪了厚裳,如梅长苏和璇玑这样怕冷的,也不再穿缝貂的披风。璇玑今日穿着浅蓝色的衣裳,脸色依旧是出奇的白,腰带掐腰一束,越发显得纤细得不盈一握。   璇玑到凉亭正中,平抬手,手抬与肩平在胸前圈合,左手叠右手,躬身,弯腰,屈膝而跪,俯身贴地,对着萧景琰行了叩拜的大礼。也不等萧景琰说起,便自己起身端坐,表情平静,声音仍旧是徐徐的:“李侧妃言语失度,我很生气。”   “郡主剑舞精妙,我很喜欢。”   “殿下严词相向,我很恼怒。”   顿了顿,璇玑看向萧景琰,微微一笑。她是容貌明艳的女子,病着,也掩不住的貌美:“今日殿下能给我机会畅述心中所想,我更感激。”   今日,萧景琰见璇玑面对李侧妃拙劣伎俩,该怒时不肯怒,品赏霓凰郡主剑舞时,该喜时不肯喜。他一贯喜怒恣意,英武殿上顶撞梁帝,英武殿外无视誉王,耿直的性子多少年遭了多少罪不肯改变。眼见璇玑活生生把自己逼成阴郁诡圆滑的样子,就无端的心生怒气。   明明璇玑也有对他说“若今日殿下不是般若主上,是,我是在威胁你”的果决,也有“只要靖王殿下和苏先生能够答应为我滑族翻案,便是让般若即刻去死,般若也绝无二话”的血性,也有“我的确长得好看,的确毒,滑族也的确灭得冤,这是三件事,不能混为一谈”的率性。   明明,她跟所有人都可以泰然处之。却为何独独在他面前,谦谨恭顺谨小慎微得近乎疏离?   “你我主仆,无须多礼,起来吧。”   “谢殿下。”   安静——   能听见风过树叶飒飒响的安静——   蔺晨把手抄在衣袖里,摇头,颇多无可奈何的自言自语:“这都是一家子什么人呐,装腔作势到这种地步,真是绝了配了。”   小聚散了,梅长苏站在廊下看景。   宫羽走到近前,屈膝而跪:“宗主请恕宫羽隐瞒之罪。”   梅长苏转身,看向跪着的宫羽:“你有何事隐瞒我?”   “我也是滑族人,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宫羽犹豫许久,终于开口,刚阐明身份,又慌忙表明忠信,“但我从未做过对宗主不利的事情。”   “起来吧,”梅长苏再次看向廊外风景,神色几分漠然,“你是滑族人我早就知道。”   “宗主知道?”   “滑族与大梁同宗同源,而今滑人与梁人已无分别,又何必另眼待之呢?”   “宗主,”宫羽心慕梅长苏,闻言便露出感念的表情。思量片刻,道,“宫羽此来,除了请宗主恕隐瞒之罪,还有一件事想告知宗主,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   “秦姑娘的四姐隽娘,听甄先生提过,的确是容貌出众的美人,但并未听闻擅长剑舞。若真如秦姑娘所说,她的姐姐剑术惊绝,一舞倾城,在滑族中该颇有盛名。”   梅长苏点了点头,静等宫羽接下来要说的话。   “宫羽思来想去,百年来,滑族中当得起这样赞誉的,恐怕只有战死于与大梁最后一役的,玲珑公主。”? ☆、第三十二章 ?  “殿下。”   回府,府前停车下马。萧景琰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璇玑跟在后面,几步就落得老远。   “殿下。”   璇玑走得急了,便微微地喘。小颖想过来扶着,她也不让,仍执意追着前面不肯停驻的背影。   “殿下。”   璇玑提着罗裙,又追了几步,终是追不上。停下来,重重地咳,小颖便焦虑地搀着她。   萧景琰的脚步终于一顿,却没有回头:“秦姑娘身体不适,还是回房好好休养吧。”   “殿下因何生气?”璇玑的声音,因为中气不足而徐徐的,轻飘飘的柔软。   萧景琰听了,不回话,再次抬步,几个跨步就上了台阶,不肯回头的背影,透着杀伐果断的决绝。   “殿下……萧景琰!”   萧景琰的脚步一顿,便听见璇玑踩着杂乱的步伐,追了上来。终于褪去游刃有余的闲庭信步,声音里也有了掩不住的气急败坏:“今日之事,我到底做得有何不对,值得你如此生气?”   萧景琰豁然转身,居高临下,沉郁的目光落在璇玑身上,面色冷峻,言辞掷地有声:“我看不惯你左右逢源,看不惯你步步心机,当日你奉我为主时我便说过,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璇玑仰头,望着萧景琰冷峻的面孔,稳了稳心绪,尝试娓娓地劝:“殿下是主,我是卿,即便有不是,言明了让我改便是。殿下今日当场发作,岂不是让苏先生,让蒙大统领,让霓凰郡主误会你气量狭隘?他们是殿下爱将,日后在朝靖边还要委以重责,殿下实不该如此沉不住气。”   “我向来是这样的脾气,看不惯的绝不肯有半分容忍。”   “般若知道殿下向来耿直刚毅,目下无尘。殿下贵为亲王,不日便可入主东宫,假以时日,更兼或掌握天下至尊之位。对为臣的有什么不满,处置了就是,实不必当庭发作,言语相伤。殿下只是心胸坦荡,却会让人误会是借题发挥。”   “我萧景琰就是这样的脾气,你看不惯,便重新斟酌一下襄助之心。”   “殿下!”   任凭璇玑如何呼喊,萧景琰大步流星的背影都没有再停。   小颖小心翼翼地过来扶着璇玑:“姐姐,靖王殿下现正在气头上,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璇玑神色阴霾地点了点头。   晚间,趁着小颖去布饭,小新跪在璇玑跟前,压低了声调:“姐姐,你安排的事,我都办了。”   面前的几案上,翻摊着《半步遨游》,璇玑看了半天,也没有翻页:“可做得干净?”   “我按姐姐所说,假装不忿姐姐带小颖不肯带我,把你和殿下一起去苏府的消息告诉了吴侧妃的丫头。那丫头回房不久,我便见吴侧妃去花园里偶遇李侧妃,然后李侧妃便出门了。”   璇玑将面前的《半步遨游》随意翻过一页:“李侧妃跟着我们,去了苏府。”   “之后列将军陪着李侧妃回府,哭丧着脸。一回来就被送回房,听说叱令禁足,想来是在苏府丢了殿下的颜面。”   璇玑点了点头。   “姐姐,需不需要我想个法子,让殿下知道你们去苏府的消息,是吴侧妃告诉李侧妃的?”   “不用。”   “为什么,姐姐?殿下必然大怒,惩戒吴侧妃。她们俩都被惩戒,短时间内就不会再来我们这里了。”   璇玑并不解释,只是摇头,眉头轻蹙:“此事先放一放。”   小新还想再问,却见布饭的小颖回来了,只得息了话题,乖巧颔首:“是,姐姐。”   吃饭之前,照例先喝药。喝了汤药,璇玑饭吃得很少。   小颖跪在旁边劝了几句,见璇玑还是吃不下,便发了孩子脾气:“这靖王殿下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是那李侧妃不省事,他怎么寻衅找姐姐的茬。累得姐姐跟他吵一架,现在连饭都吃不下。”   小新一愣,收拾碗筷的动作就顿了:“殿下找姐姐的茬了?”   “对,今日李侧妃不知怎的跟着我们去了苏府,当众丢了靖王府的脸面。殿下可生气了,当时就让列将军把她送走。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心里压着火,忽然借题发挥,寻衅姐姐。”   “小颖,不许多言,把东西收下去吧。”   小颖听命收拾,脸上却还是挂着不忿。   小新见小颖收着东西走了,倒回来跪在璇玑身边:“姐姐,靖王殿下可是因为知道李侧妃……”   璇玑见小新满脸的忧色里带着惶惶,轻轻摇头:“不用担心,此事先放一放。”   第二日一早,璇玑去书房,列战英英俊的面孔写着歉意,但是靖王有命,不见。   午后,璇玑再去书房,列战英英俊的面孔还是写着歉意,靖王有命,不见,就是不见。   第三日一早,璇玑又去书房,列战英没出来,戚猛出来了,靖王有命,不见,说什么都不见。   “秦姑娘跟殿下这是怎么了?我帮着说合了两句,殿下脸色却好像更难看了。我怕再说又得挨军棍,我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全,就出来了。”   璇玑只得拱手执礼:“有劳戚将军了。”   璇玑回屋,小新凑上来:“姐姐,殿下见你了吗?”   璇玑摇头。   小新年纪尚幼,便掩不住惶惶的惴惴,又顾忌着小颖在一旁,不能明着问:“殿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璇玑摸着蒲团坐下来:“收拾东西吧。”   小颖不明所以:“收拾东西?”   璇玑点头:“我们在王府叨扰多时,也是时候回红-袖招了。”   虽然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对小颖来说,能回熟悉的红-袖招自然是好的。对小新来说,能离开让她惧怕的萧景琰当然也是好的。于是两个丫头手脚利落地收拾了行李,大大小小地都叠放进箱子里。   午后,璇玑再去书房,出来的还是列战英。   “秦姑娘,殿下公务繁忙,无暇见你,你还是请回吧。”   璇玑点头:“般若也明白殿下近日必然事忙,不便叨扰,特来向殿下辞行。”   “秦姑娘你要走?”   “是,般若客居王府,打扰多时,现在身体渐好,是时候回红-袖招了。既然殿下事忙,不便召见般若,还请列将军代为转达,也是一样的。”   列战英不防璇玑提出辞行,并不能做主,拱手道:“还请秦姑娘稍等一下。”   璇玑拱手,从容地笑:“有劳列将军了。”   列战英转身进了书房,进去片刻,萧景琰就出来了。   萧景琰板着一张英挺的脸,保持着行伍中人一贯的冷峻,龙行虎步,低沉的声音穿透等待的安静:“你要走?”? ☆、第三十三章 ?  璇玑见了萧景琰,先拱手见礼:“见过殿下。”   萧景琰点头,只又问了一遍:“你要走?”   “是,般若在王府叨扰多时,今日特来向殿下辞行。”   萧景琰微微一皱眉:“我让你重新考虑一下襄助之心,走,就是你考虑的结果?”   璇玑忙拱手:“般若不过觉得自己在王府叨扰太久,是时候回红-袖招了,对殿下的襄助之心不变。今后殿下有何驱遣,派人到红-袖招支会一声,般若莫敢不从。”   萧景琰面色稍霁:“住着吧,没人觉得你叨扰。”   璇玑闻言沉吟,斟酌了一下,道:“日前般若曾问殿下,是否想过如何处置我,殿下可记得?”   萧景琰再次皱眉,点了点头:“你是问过。”   “看殿下的样子,该是还未有定论。”   “不错。”   “般若身份特殊,滑族末裔,誉王叛者,阴诡谋士,又是女子,处置之法的确让殿下甚是为难,”璇玑说着自贬的话,声调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她并不打算让萧景琰为难,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当日般若贸然俯顺于殿下麾下,殿下多有无可奈何之处。若非顾忌卫将军一案生出变故,殿下身边已有麒麟才子,实在无需再多一个不知是忠是奸的我。后来跟随殿下,不过是殿下怜我滑族灭族之祸冤枉,对般若襄助之心怕也并非全然相信。”   萧景琰张了张嘴,想说最初的确是这样,但是相处这些时日,也渐有主仆推心置腹之感。   “殿下品性,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般若且用且疑,心里必然煎熬,”璇玑却拱手承请萧景琰听她说完,“般若客居王府,令将官生出误解,让殿下不得不费心思虑般若的处置之法。前日殿下在苏府发难,想来也是心中郁结。般若思来想去,唯有自请离府,以减殿下烦忧。”   “你病体未愈,不宜奔波。夏江在逃,红-袖招守卫不及王府严密。还是住着吧。”   “般若叨扰多时,于殿下于府内诸多不便,还请殿下应我所请,让我回红袖招吧。”   萧景琰见璇玑低眉顺眼,语调恭顺,却忽然又发了脾气,断喝:“我说了,没人觉得你叨扰!”   璇玑一怔,不敢硬辩,还尝试着娓娓地劝:“殿下不日将收到中书令明旨,届时这靖王府便要更名。般若身份尴尬,若说是谋士幕僚,不免天下人误会殿下迷信权衡之术。若说不是谋士幕僚,便不过是一名青楼妓子,长留府中,有损殿下清名。殿下宽厚,处之泰然,般若为卿,却不能不察。”   “为了我的声名着想,可是你要另觅明主的托词?”   “殿下且放心,般若无论居所何处,襄助殿下之心都始终不移。”   “既然襄助之心不变,那么居所也不用变。”   璇玑说了许多,就得萧景琰如此硬梆梆的一句。她百般智计,千般巧舌,都堵在靖王殿下不肯变通的倔强上,实在是挫败,咬了咬牙,索性豁出去了:“苏府归来,殿下心中有怒。昨日至今日,般若三次拜而不见,必然是余怒未消。既如此,今日般若自行求去,免招殿下心烦,殿下为何不肯应?”   “你既知我不肯应,为何还一再地请?”   “般若亦是女子,殿下不肯召见,我再三请见已是脸面皮实。殿下仍不愿见,必然是思之无用,见之心烦。我既自知惹人嫌,难道还要强赖着不走不成?”   “……没有人说你惹人嫌。”   “若非惹人嫌,那殿下便明言相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你于苏府怒火中烧,当众借题发挥?”   萧景琰盯着璇玑,目光沉郁,气质冷凝。他容貌英挺,皇家贵胄,板着脸的时候,越发气势骇人。   璇玑站在对面,腰带勒出一把纤细的腰身,身形单薄,沉静的目光,却丝毫不肯服软地跟萧景琰对视。   终于,萧景琰开口:“既然你想走,那就走吧。”   “殿下!”站在一旁的列战英和戚猛俱是惊道。   璇玑执手俯身而拜:“多谢殿下。”   目送着璇玑离去的背影,列战英走进书房,见萧景琰表情难看。明知他心意已决,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您就这样让秦姑娘走了?苏先生和蔺公子都说……”   萧景琰抬头,黑眸沉郁,列战英对上那样冷凝的目光,后面要说的话就都咽了回去。   璇玑带着小新小颖回了红-袖招。   入夜,璇玑打发小新和小颖去睡。   小新本来想为璇玑守夜,璇玑见她拾掇东西归置一下午也累了,便执意不让,强要她去睡了。   红-袖招许久不曾回来的房间,书本几案都还保留着离开时候的样子。   璇玑俯在案上,慢慢地看还剩半本的《半步遨游》。《半步遨游》编撰各国风俗,璇玑看时均有批注,唯介绍滑族处,虽只有寥寥数语也不敢着墨,翻着翻着,最后倒只有滑族处留白最多。   廊下有风,窗户被忽然推开了。   一个矫健的黑色身影,裹挟劲风而入,利刃出鞘,是夜色里最明显的亮色。   “微澜。”   一声软软的唤,止住来者雪亮的兵刃。黑衣女子,面目藏在黑布后面,声音里都是诧异:“你认识我?”   “师父留下的暗桩里,你的身手算是出类拔萃的,”璇玑抬头,看着黑布遮掩露出一双明眸的女子,“我等你很久了。”   微澜更是诧异:“你知道我要来?”   “我仓促离开靖王府,无王府府兵护卫,红-袖招本身防卫薄弱,江左盟的护卫还未派来。今晚是杀我最好的机会,夏江必然不肯轻易放过。”   “秦般若,你倒也有几分聪明。为何要背叛师父和夏首尊?”   “我何时背叛了师父?”   “师父去时,将手中势力一分为二。红-袖招在明,由你掌握,另外一半在暗,由夏首尊掌握。你背叛夏首尊,便等同于背叛师父,背叛滑族。”   “卫峥一案,我曾连献两计,夏江均弃之不用,至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反过头来说我背叛师父,背叛滑族,不觉可笑?”   “……可是你的确和靖王梅长苏等人走得极近。”   “我们姐妹一直苦于靖王府和苏府如铜墙铁壁不可攻破,难获信息,如今我去攻破了,倒是罪过了?”   微澜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忽然精光毕现,手中利刃再扬:“夏首尊说得没错,你果然诡计多端,巧言善辩。你不要再诸多砌词,我是不会相信的,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祭。”   “微澜,师父智计无双,虽说将手中势力一分为二,却也留了后招,将分予夏江的势力都告知了我,我知道你的存在就是明证。可以说,师父对我的信任更甚于夏江。夏江说我叛了,你就信了?”   “这……”   “你告诉夏江,我要见他。”   “我焉知你这是不是要抓捕夏首尊的陷阱?”   面对微澜的戒备,璇玑倒还是一贯闲庭信步的游刃有余:“你只需将话告诉他,至于敢不敢来,就看他自己了。”? ☆、第三十四章 ?  一早,小颖给璇玑端了汤药,看见璇玑坐在窗前。天气渐渐入夏,明媚的阳光落在那张白的出奇的脸上,显得越发的明艳。   小颖在璇玑身侧跪下:“姐姐喝药。”   璇玑皱着眉头把汤药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碗递给小颖。   小颖抱着空碗:“姐姐刚才在想什么?”   “什么?”   “姐姐刚才望着窗外出神,分明是在想什么。”   璇玑微微一笑,语气颇有几分感慨:“只是忽然觉得聪明人的心思好猜,那些倔强得一根筋的人的心思,反倒是猜不透。”   “笨蛋的心思怎么会不好猜呢?就像飞流,一门心思想着甜瓜,如果不是甜瓜就必然是想出去摘花。”   “这,飞流是另当别论的。”   “那就说庭生吧,也练剑,也做学问,但跟飞流出去玩的时候才是最开心的。”   璇玑沉默地看了小颖一眼。   “姐姐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璇玑摇头:“你昨日不是说今日要去苏府,什么时候出门?”   小颖像是猛然想起来:“哦对,我要出门了。”   璇玑点头,又不放心:“玩的时候注意一些,别像昨日那样,疯玩弄湿了裙子。”   “是,姐姐。”小颖端端执礼拜下,然后风一样跑走了。   小新进来,差点跟跑走的小颖撞个满怀。目送小颖眨眼就跑得没影,小新走到璇玑身边:“小颖这又是去苏府?”   璇玑晒着太阳翻书:“我身边无事,你若是想,也可以跟着一道去。”   小新瘪了一下嘴:“不去。”   璇玑瞧了,微微一笑,只低头,继续翻看手中的书,并不说什么。   小新陪着璇玑坐了一会儿,又沉不住气:“姐姐,殿下那般恼怒,你可知道为什么?会不会真是因为知道李侧妃是被我使计叫去苏府的。那日请辞,殿下挽留你,你为何不索性顺势留下,朝夕相处,好歹让殿下息些怒气,也不至于闹得现在这样僵。”   “你无需如此忧虑,且放一放。”   当日璇玑便这样说,现在璇玑还这样说,小新实在是放不下:“姐姐回红-袖招这些日子,一次未再去王府,殿下也一次未曾召见。若非小颖时常去找飞流庭生,我们竟像是与靖王一系断了联系。如此局面,小新如何能不忧虑?”   璇玑见小新满脸惶惶忧色,沉吟片刻,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是我们使计叫李侧妃去苏府,我并不怕萧景琰知道。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个小惩大诫的女子计,好叫两名侧妃不要再来门前打扰而已。人是我叫去的,但话是她自己说下的,萧景琰要怒,真正要怒的也必然是不会说话的那个人。”   小新面色稍安:“姐姐说得是。”   “我现在忧心的是,他并不知道是我们使计叫李侧妃去苏府,那他当庭发作,又怒的是什么?”   小新便又是满脸惶惶的忧色:“那姐姐可知道殿下怒的是什么?”   璇玑摇头:“他不肯说。”   “姐姐,我们现在可怎么办?”   小新年纪小,满脸惶惶的忧色可怜,璇玑实在心软,便摸了摸她的头发:“梅长苏不是派了些暗桩保护我吗?你若是无事,便准备些茶水点心请他们用。”   “姐姐,昨日我去送茶水点心的时候,他们便说了自己是暗桩,不便吃吃喝喝,恐防暴露位置。”   “他们不过是跟你客套,去吧。”   小新躬身拜退:“是,姐姐。”   小新出去了,璇玑思虑许久,自己磨了墨,执笔悬腕许久,终于在《半步遨游》上落笔。   一笔一划,用心书写的,全是那生于斯,长于斯的滑族。   这一写,不知时日过。璇玑抬头,看见站在房中的男人:“首尊大人行事果敢,非常人能及,居然在白日便来了。”   夏江摘了遮住大半脸的披风:“你连暗桩的位子都告诉了我,我再不来,未免太过露怯。”   璇玑微微一笑,在旁边的小炉上拎了泉水滚开的水壶:“首尊大人喝茶,蒙山可好?”   夏江看着璇玑,看她笑容和动作都透着游刃有余的从容,在明知自己是来杀她的时候,眼中闪过疑虑:“你向萧景琰表明了顺服之意?”   洗杯,滚水烫得瓷杯发暖:“是。”   夏江走近了一步:“你要助萧景琰登上太子之位?”   洗茶,水涤出琥珀色茶汤,头汤泼去,滚水复浸,盖碗:“是。”   夏江再近一步:“你要助梅长苏推翻赤焰旧案?”   开碗,斟茶至水与杯缘相平,稳稳地推到几案对面。璇玑抬头,看着已近得抬手便可取她性命的夏江,表情和语调都很平静:“是。”   夏江皱眉,他老了,眉头皱着,便满脸的褶子都皱着,脸色愈发阴霾:“微澜回去将你说的话转给我听,我以为你对我也必然巧言令色,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坦诚。”   “对不同的人,当然要用不同的方法。”   “既然你今日承认得如此大方,也省得我多费口舌。我现在打算杀了你,你应该也没有怨言吧?”   璇玑思考了一下:“其实般若一直有一事不解,既然今日首尊大人要杀了我,可否让我死得明白?”   夏江不说话,眉头皱得更深,满脸的褶子都皱着。   “不说般若现在病怏怏的,就是当初身子康健,在武学一途,又何曾是首尊大人的敌手?我自知首尊大人要取我性命不过瞬息之间,尚且有勇气相邀首尊大人。首尊大人应邀而来,此时距我不足三步之遥,便让我问几个问题的勇气都没有吗?”   夏江到底自负,受激便松了口:“好,你问。我知道你诡计多端,若是想巧言善辩,我劝你趁早打消了念头。”   璇玑点了点头:“首尊大人当年谋划赤焰一案,为阻止祁王登基,撤去悬镜司。而今构陷靖王,是为防靖王翻案,让首尊大人背上谋逆的罪名,同时也防止靖王登基后学他的皇长兄,重提撤司一事。”   夏江不耐:“你到底要问什么?”   红-袖招,白日并没有开门迎客,几分安静。   璇玑的房里,小颖去了苏府,小新出去给暗桩送吃食,更是几分安静。   安静中,就听见小炉子上放着小水壶,壶里用圆石镇得清澈的山泉已经滚开,自顾自冒着泡泡的声音。   璇玑的声音,在泉水滚开的声音中,也是一贯的平静:“般若是想问,如今悬镜司已撤,首尊大人身上谋逆的罪名也坐实了,首尊大人原本担忧的全都已经实现,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三十五章 ?  夏江一怔:“秦般若,你这是什么意思?”   “便是首尊大人听到的意思,”璇玑见夏江不用茶水,便自己喝了一口,“卫铮一案后,陛下撤销悬镜司,上下人等押于天牢等候发落,如今恐怕已死得七七八八。首尊大人虽然逃出来,却是陛下明旨缉拿的钦命要犯,言明尽快抓捕无论死活。现今靖王殿下如日中天,已将太子之位握在手中。大人原本忧心之事全都已成定局,无力翻身,还有什么可争的?”   “萧景琰现在的确甚得恩宠,但登高易跌重。只要我对陛下阐明靖王想翻赤焰旧案的意图,陛下必然知道我是被陷害的。届时便是悬镜司重生之日,靖王不过落的跟祁王相同的下场。”   璇玑忽然轻轻地笑,眼角眉梢里都是轻忽的漫不经心。声音里的笑意,说不清到底该归为嘲讽还是调侃:“卫铮一案首尊大人的确是中了梅长苏的计策,情有可原。但兵围九安山,造反逼宫可不是。”   夏江沉默了。   “萧景琰解了九安山之危,得了盛宠,九安山之危却是由首尊大人一手策划。陛下对萧景琰有多少恩宠,对首尊大人就会有多少深恶痛绝,”璇玑容貌明艳,在初夏的阳光里,越发明艳,“首尊大人挑衅皇权,又将陛下性命置于险地。那位陛下,从来不是心胸宽厚的仁君。我若是你,逃去东海都深恐离得不够远,首尊大人却偏偏想把身家性命全都压在他身上。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还没有看透他到底心性如何,也实在是糊涂了。”   夏江担任悬镜司首尊多年,直隶梁帝,自觉心智狠性都有,越发自负。即便此刻为全境通缉,狼狈藏匿,也不能忍璇玑明嘲暗讽,顿时喝道:“秦般若,你不过是危言耸听,意图搅乱我的想法,苟全性命罢了。”   璇玑面色平静,承认得很坦荡:“是,我是为了苟全性命,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苟延残喘不肯就死。但我是不是危言耸听,首尊大人当真想不透?”   夏江一转念,又生疑窦:“你又做了什么?背叛誉王,勾结梅长苏,归顺靖王,要为赤焰军翻案,扶靖王登基,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师父?”   “这便是我要问首尊大人的第二个问题,为何不肯让萧景琰翻赤焰旧案?”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赤焰军若是翻案,悬镜司……”夏江一顿。   “届时靖王……”夏江换了一个切入点,刚启头,又是一顿。   璇玑便笑了:“我刚才说了,悬镜司已经没了,萧景琰已将太子之位握在手中,首尊大人便是阻止萧景琰翻案,从中也得不到想得到的好处,为何还不肯让萧景琰翻赤焰旧案?”   夏江迅速冷静下来,扬眉反问:“你为何要帮萧景琰翻案?”   “梁帝手上沾满血腥,若让他此生顺遂寿终正寝,亡魂何安?七万赤焰军,死并不是结束,他们死亡的价值就是让全天下知道梁帝刻薄多疑昏庸无能的小人嘴脸。案子当然要翻,这样后世史书翻开,梁帝的名字必然伴随着杀贤灭忠的名声,遗臭万年。”   “梁帝到底是大梁的皇帝……”   “首尊大人,您构陷赤焰军,毒杀故太子,策划誉王谋逆时,可看不出有这份赤胆忠心。”   “杀人诛心,你师父当年也没有做到这种地步。”   “首尊大人焉知这不是师父当年的计策?屠杀滑族的虽是赤焰军,但到底是遵梁帝所令。死了便罢了,实不必再让他们背负谋逆判臣之名。灭赤焰军不过是计策的第一环,借为赤焰平叛令梁帝尽失民心才是此计的第二环。可惜师父还未来得及施展后手,便仙逝了。”   “你说这是你师父璇玑公主的计策?”   “不错,我谨遵师父遗命。不知首尊大人言道我背叛滑族,背叛师父是从何而来?”   夏江忽然冷笑:“秦般若,你果然诡计多端,我险些被你骗了过去。誉王是玲珑公主的儿子,璇玑公主与玲珑姐妹情深,怎么可能弃誉王于不顾?你不过是在为你归顺靖王找借口罢了。”   “首尊大人可曾记得卫铮被捕,梅长苏被捕,我均让手下人去向你献过一计?”   “记得。”   “首尊大人现在想想,觉得我当时所献之计如何?”   闻言,夏江脸上的冷笑敛了,不作声。   璇玑看着夏江,终于褪去平静的表情,眼中闪现厉色:“若非你不肯用我之计,如何会弄得事败一发不可收拾?若非事败,我何须假意投诚萧景琰?若非我假意投诚靖王,誉王如何会疑我忠信?谋逆一事,任我如何谏言均不肯信,致最后功败垂成,道消身死,你却想将全部过错推到我身上,不觉荒谬?”   夏江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璇玑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你如今做何打算?”   璇玑低下头,随意翻开《半步傲游》,心绪渐渐平静:“我现在打算问首尊大人第三个问题。”   “你问。”   “首尊大人甘冒奇险,打算送入宫中的消息,到底是什么消息?”   夏江也是生性多疑,闻言又皱了眉:“你如何知道我有消息要传入宫中?”   “首尊大人联系师父留在宫中未起用的暗桩,那暗桩便告知了我。至于我如何知道暗桩,我想微澜已经跟你说过,师父将分予你的势力都告知了我。”   “璇玑居然这样信任你?”   璇玑并不回话,只道:“为了避免首尊大人自寻死路,我已经给宫中的族人下令,不得为首尊大人所用。也提点过靖王和蒙挚,他们所率领的巡防营和禁军会加强盘查,以防首尊大人混入宫禁。无论是何消息,它显然已经不能按大人本来的想法使用,还不如索性告诉我,为我所用。”   夏江沉默下来,他细细思量,发现自从自己踏入这个房间,所想所做均是被璇玑牵着鼻子走,而他居然渐渐对璇玑所说的话全盘相信,不觉瞧了璇玑一眼,眼神里都是异色:“当年我不懂你师父为何要传位于你,只觉得你资质实在不足。现在看来,倒得了她几分真传。”   璇玑笑而不语。   “我要传入宫中的消息是,梅长苏便是林殊。”   “赤焰军副将林殊?”   终于有一件事惹得璇玑惊异,夏江心中莫名隐隐生出几分自得:“不错,我查到他身中火寒之毒,此毒需烈火,冰雪和只有梅岭才有的雪蚧虫,缺一不可。”   璇玑骤听此消息,确实惊异。当年梅林滴水成冰,又行火毡法烧成一片焦地,最后谢玉赶到杀成人间地狱。情况如此恶劣,些许兵卒漏网还有可能,如主将副将这样梁帝明旨捉拿的人还活着,实在让人诧异。   皱眉,沉吟许久,璇玑才慢慢地推论道:“就算他身中火寒之毒,便能说明他是林殊吗?若他没有中火寒之毒,便能说明他不是林殊吗?”   好不容易有一个拿得出手的消息,夏江听璇玑似乎不信,一下子坐了起来:“你这是何意?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我却有十足的把握。”   “首尊大人稍安毋躁,”眼见夏江隐有怒色,璇玑徐声安抚,“我说的,不过将是那位陛下的所想。”   夏江跟在梁帝身边几十年,作为梁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刃,对梁帝知之甚深。他之前太过自负,才一败再败,一旦冷静下来,思绪清晰,便想得明白。闻言,慢慢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   “所以将如此宝贵的消息,如此草率地告知那位陛下,实在是可惜。”   夏江见璇玑并非不信,便又安坐下来:“那你想如何用这个消息?”   “此事容我先想想,”璇玑下意识地摩挲手指,“不过现在有一件当务之急,需首尊大人前去处理。”   “何事?”   “……昔日的一品军侯,谢玉。”? ☆、第三十六章 ?  小新端着热水进房间,先开了窗,才走到璇玑床前:“姐姐,起来了。”   璇玑坐起,一头青丝披散,显得那张相貌明艳的脸越发白得出奇。璇玑呆坐着,怔了半晌,问:“今天可是靖王殿下被册封太子的日子?”   小新汲了温温的帕子来给璇玑擦手,恭敬地点头:“是。”   璇玑任由温热的湿帕子擦拭手心,垂着头,低语,喃喃的:“谢玉的死讯,也该上路了吧?”   萧景琰受封太子,于殿上领了册宝,便去后宫拜见静贵妃。   母子于芷萝宫内安坐,静妃难得不着白,穿了明丽的蓝色礼服,她性情温厚,从保养得益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有萧景琰这么大的儿子。此时慢条斯理地翻着册子,声音温柔,声调徐徐:“太常太卜共测出来三个吉日,以备大婚之期,你看看,选哪个好啊?”   萧景琰如今贵为东宫正统,便着了大红绣金,端端跪坐着,表情漠然:“母妃定吧。”   “七月二十九如何?那个时候天气也舒爽些了,不像现在这么炎热。”   萧景琰神色怔怔,眼神放空,点头:“就依母妃。”   静妃瞄了萧景琰一眼,见他神思不属得实在太明显,便合了手中的册子:“自打你从九安山回来,就一直心事重重,连陛下都看了出来,还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太子妃人选啊?”   “母妃定吧,”此话出口,萧景琰发现静妃不再说话,猛然回神,“……母妃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太子妃人选啊?”   萧景琰在那一瞬间,没来由地想起那张明艳的面孔。因为病弱白得出奇,总是平静的,恭敬的,顺服着近乎疏离的。身子那般弱,偏偏性子格外逞强。一言一行俱都是深明大义,他明知自己也该回之以礼,却总是不由地心生……什么呢?   萧景琰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轻轻皱了一下眉:“不是。”   静妃叹了一口气,声调不急不缓:“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是越在这个时候,心里越要稳得住。”   ——“越近越沉不住气,可越近,却越需要沉住气。般若能不能慎言不重要,此处不过殿下与般若两人,主仆推心置腹。朝堂之中,宗庙之内,文武百官看着,殿下还需慎行才是。”   静妃的表情是一贯泰山临崩于前不肯稍改颜色的沉静:“你刚刚受封,誉王一案也才尘埃落定,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提起当年旧事的好时机。”   ——“当年主审的虽然是夏江,但最终定罪的却是陛下。殿下初立新功,便自恃挟功,要逼陛下翻案。旧案若翻,后世史书必然会记下陛下冤死皇长子,逼死七万赤焰军的大错,他如何会答应?还请殿下耐心等待,等殿下羽翼丰满,无惧皇威之时。”   末了,静妃添上一句:“我想苏先生也是这个意思,是吗?”   ——“此话苏先生想必已经对殿下说过。殿下今日入宫,静贵妃娘娘冰雪聪慧,一定也提点过殿下了。”   这些话,她也说过。   萧景琰垂着眼睑,点头:“对,苏先生还特意让霓凰来提醒我,切不可操之过急。”   梅长苏派人来过,可是她自从搬离王府,便再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也没有只言片语捎至。   晚间,小颖从外面回来。   小颖一贯孩子气,此刻却神色间多有忧虑,一进璇玑的房间,便道:“姐姐,苏先生病了。”   璇玑从几案前抬头:“他不是病了,他是一直就没有好。”   “可是白日里,他忽然就晕倒了。飞流他们急得不行,我走的时候,还没有醒过来。”   璇玑沉默片刻:“备车,我去看看他。”   小新听见璇玑让备车的命令:“天晚了,姐姐,不如等明日再去?”   “备车。”   璇玑到苏府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甄平在门口迎见璇玑:“秦姑娘。”   “甄先生,我听说苏先生病了,来看看他。”   甄平引路:“秦姑娘这边请。”   璇玑在苏府住过一段时日,路线格局均已熟知。与甄平熟稔后,甚少讲究这些虚礼。此刻,璇玑见甄平这般做派,知道他是得了吩咐,要让她走他带的路,以免走了不该走的地方,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璇玑点头:“有劳甄先生了。”   璇玑进屋的时候,梅长苏已经醒了,蔺晨坐在他的床前。两名损友正在叙话,话题难得有几分正经。   “……景琰他是个急脾气,静妃娘娘又身居宫中,到时候谁来拦着他冒进?你来啊?”梅长苏的声音。   蔺晨一侧身,推得干净:“我不认识他。现在京中形势一片大好,就算走错一两步,又有什么要紧的?”   “现在的局势还远远没有到万无一失的地步,我不能到了最后关头,让自己成为导致败局的变数。”   璇玑走进房间,声音徐徐的:“所以你不是还留着我吗?”   梅长苏抬头,看清楚璇玑,没好气地板着脸:“你最没用。”   蔺晨一转头,看着璇玑,那表情跟梅长苏是如出一辙:“没错,你最没用。”   “……”你们刚不是还在辩吗,怎么我一来就调整箭尖一致对外了?   蔺晨今天也是一身的白,摆着那张风流倜傥的脸,就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本来长苏是指望你去拦着萧景琰,把你放在靖王府,放在萧景琰身边。这样你都能让他给赶走了,你说你是不是最没用?”   璇玑咬了咬牙:“我会回去的。”   蔺晨想了想,又转向梅长苏:“长苏啊,其实有句话我老早就想跟你讲了。”   “你讲。”   “长苏你命不久矣这事儿呢,我们都知道,”琅琊阁少阁主就这样吊儿郎当地抄着手,将口无遮拦贯彻到底,“但是般若她也不一定就能活得比你长啊。你说你费劲心机留着她,她比你还短命,什么用场都派不上,多亏。”   梅长苏跟璇玑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什么话都不想说,有此损友,说多了都是泪。? ☆、第三十七章 ?  甄平搬了小凳,璇玑便挨着蔺晨在梅长苏床前坐了下来。   梅长苏被夏江所捕,囚于悬镜司时,曾自称祁王府中旧人,璇玑却一直觉得他并非祁王旧人那么简单。   梅长苏初入金陵,看似为盛名所累,是避开党争的无奈之举。之后的表现,却实实在在地说明,入金陵是他早有预谋精心部署的顺理成章之举。   梅长苏在献王与誉王势力如日中天,党争如火如荼的时候,选择了并不出众的靖王。当初只叹一句实在是有魄力,敢选人,也会□□。   就是以现在靖王已晋太子之位的形势看来,萧景琰,依旧不是一块作帝王的材料。   萧景琰是一块将才,若是祁王还在,他便永远是那鲜衣怒马的靖王殿下,沙场点兵,凭着赫赫战功封侯拜相。开疆拓土威慑一方,其实是最适合萧景琰的一条路。   耿直太过,过刚易折,夺嫡,并不适合他。   当夏江对璇玑说出“梅长苏便是林殊”,璇玑是惊异的,然后才觉得,确该如此,正该如此,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那麒麟才子费尽心机百般算计千般谋划,为何选了一个萧景琰。   晋阳长公主与赤焰元帅林燮的独子林殊,十三岁上战场,十六岁初建赤羽营,雪夜薄甲,逐敌千里,奇兵绝谋,纵横往来有不败威名的少年将军。   而今,他就坐在面前的床上,容颜尽改,病体缠绵,多病多伤,时时复发寒疾。   璇玑说不清楚她坐在梅长苏床前,那沉重的情绪是什么,许是无法言说的愧疚。   梅长苏穿着中衣卧在床上,他看着蔺晨,今日的脸色比往日都要虚弱:“虽然病情不容乐观,但不是还有你吗?我要你帮我,我不能让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下……”   “你已经倒下了,”蔺晨的抢白,让梅长苏为之一噎,然后就听见蔺晨吊儿郎当的继续,“倒下了就倒下了,天又倒不下来。说到底,昭雪旧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就是在这点上过于执念了,才会让你这般的心神疲惫。”   “容我说一句吧。”眼见着两名损友又进入了辩论环节,璇玑不得不出言打断。   梅长苏将目光落在璇玑身上。蔺晨吊儿郎当地耸肩,做了一个轮到你的手势。   “苏先生,你既然已经留着我备用,又何必把自己当灯油那么熬?”   一句话,表明璇玑在此场辩论中的立场。不管梅长苏作何表情,反正蔺晨是点头了。   璇玑微笑,继续徐徐地道:“由我主事,的确不是上策。以苏先生对殿下的忠信,以苏先生对此事的谋算,事情能由苏先生来完成,自然是最好的。但由我来,也未必就是下策。在为赤焰昭雪这件事上,我与先生有着相同的决心,不容动摇。还是说,苏先生怀疑我的智计?”   梅长苏微一皱眉:“苏某并非怀疑秦姑娘的智计,只是觉得我们二人行事方式不同。”   “我与苏先生的行事方式的确不同,但我也不是说此时此刻就由我主事。苏先生身体尚可,理当由苏先生总揽全局。只是些许微末小事交我处理,或可让苏先生少些疲累,”璇玑一顿,“这不也正是苏先生留我一命的初衷吗?”   梅长苏沉吟许久:“不,借助你的智计昭雪赤焰一案,并不是我的初衷。”   难得会有料错的时候,璇玑挑眉:“哦?”   “我留着你,是留着为殿下登基后辅政之用。”   璇玑何其聪慧,梅长苏一点,也就明白了:“虽说多年前滑族被梁所灭,而今所剩的多被梁人同化,但抱着复国之念的却也不在少数。殿下登基之后,朝局并不太平,对于滑族的安抚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不错,”梅长苏点头,“但并不仅仅如此。”   “还有?”   梅长苏执礼拱手,拜得很端正:“秦姑娘心胸城府,机巧智技,才学经纶,治国方略,都是出类拔萃的。若能全力襄助殿下,我大梁一开盛世并不是空谈。”   “我全力襄助殿下,那你呢?”   梅长苏沉默了许久,显然是在斟酌回不回答璇玑的这个问题,若是回答,又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终于,他面色平静地开口:“此话若是殿下问我,我必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道我以苏哲之名混迹金陵,这一两年城中大事都与我有所牵扯,全天下都知道我苏哲是个什么样的人。阴诡之士,虽是捷径,终非正途。殿下需为大梁开一个清明坦荡的盛世,身边自然不能留着这样的我。”   就在那平静的嗓音里,璇玑明明可以预见梅长苏将要说什么,明明心跳在加剧,明明愧疚在加重,却不能阻止自己的声音从嘴巴里自己蹦出来:“可是是我在问你。”   “我活不长了。”梅长苏的声音,因为是陈述而依旧平静的,连感慨都没有。   愧疚,被待之以诚,却无法回报以相同坦诚的愧疚。   璇玑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决定。如果她没有刻意结识梅长苏,如果她不知道梅长苏是林殊,如果林殊只是一个单纯的敌人,一个她的复仇之路上必须要碾碎的绊脚石,她还会不会有这份无法言说的愧疚?   璇玑与梅长苏对视,许久,只道:“暂压悲愤,切勿冒进,此事就由我来拦阻殿下,苏先生无需忧心。”   蔺晨冷不防地蹦出一句:“你已经被靖王府赶出来了。”   璇玑咬了咬牙:“我说了,我会回去的。”   蔺晨一转头,又看向梅长苏:“晏大夫的招牌是招牌,我琅琊阁的招牌也是招牌。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容易让你倒下去的。我还打算在新朝的时候,仗着你的势,耀武扬威一番。怎么舍得你轻易去死呢?”   梅长苏眼里太多感激,出口只两个字:“谢了。”   “别说谢,一句谢也不行,”蔺晨的正经是坚持不了一刻钟,“这样,你把小飞流还给我当作谢礼吧。”   飞流忽然从门外探了个脑袋过来,扒拉着门,声音斩钉截铁的,表情又有些可怜巴巴:“不要。”   “诶,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捡回来的?”   “就是不要。”   蔺晨抬腿就去抓飞流,飞流扭身便跑,然后就听见外面吉婶心疼锅碗瓢盆的声音。   璇玑坐在床前,终于问出口:“苏先生为殿下实在可谓鞠躬尽瘁,真的只是祁王府中旧人吗?”   “那么你呢,真的只是璇玑公主的徒弟吗?”? ☆、第三十八章 ?  新客加上旧客,红-袖招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红-袖招漂亮的管事的风流韵事一直在坊间津津乐道的话题,刚晋太子之位的那位的闲话自然不敢多说,但先前的誉王,以及最近新到金陵的大渝王爷,可就不得不说上一说了。   誉王已经去了九泉之下,便是旧事。大渝王爷新来,才是坊间传闻中的宠儿。   大渝以武治国,最是崇尚武力。而新到金陵的这位大渝王爷,虽然不是太子,无缘帝位,但掌着大渝引以为傲的皇属大军,放眼将来,也必然是让四海敬服的一代权王。   有好事者故意打驿站和红-袖招门口经过,去瞧那大渝王爷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别说,身形矫健,容貌英武,虽说已纳了一妃两嫔八房妾室,也还是许多少女心中梦寐以求的好郎君。   而今,这位许多少女心中梦寐以求的好郎君,便坐在璇玑的对面,吧嗒吧嗒地吸溜着茶水。   俞野这幅样子,金雕柴明见惯不怪了,璇玑却实在觉得好修养都用尽了。提笔半晌一个字都写不下去,索性把笔搁着,让小新将东西都收了:“王爷,您到底要在我这里耗到几时?”   “到,你答应嫁给我,跟我回大渝的时候。”   “王爷,我已经说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我也已经说了,我父汗要我娶你,我不听他的,就是抗旨。”   璇玑颇为头疼地沉默了一会儿,道:“据我所知,王爷沙场征战多年,为人恣意,并非对您的父汗言听计从。一定要王爷娶我,也必定不是老汗王的原话。”   俞野一愣,正瞧了璇玑一眼,但立刻马上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不错,我的确不是全听我家老头子的。他也只是说让我顺便看看璇玑公主的徒弟,若是看得顺眼,便抢了回去收在房里,以偿他当年与璇玑公主失之交臂的遗憾。”   璇玑对能够说出如此不着调的话的父亲,和能够平静转述如此不着调的话的儿子,心中都升起了钦佩之情:“既然王爷也说并非全听老汗王的,索性便将此事作罢如何?”   “我已经将我家老头子的话再三做了折扣了,你看,我看上了你,也没有说立马把你抢走,还在这里好声好气地跟你商量,我已经很不容易了。”俞野一边摆出仁至义尽的诚意脸,一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王爷此次本来是秘密入梁,却大张旗鼓在红-袖招盘桓多日,已闹得金陵尽知。若是王爷有任何损伤,般若如何跟老汗王交代?”   “没事,你看柴明都不急。”俞野示意了一下金雕柴明。   琅琊十大高手榜上排名第五的高手金雕柴明,此次陪俞野入梁,闻言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虽然进入梁境不久,在金陵呆的时间更是短暂,但也听到一些你与大梁太子萧景琰的消息,”俞野身形高大,偏偏没骨头样凑到璇玑身边,“你是不是真如传闻中说的那样,是萧景琰的女人?”   “坊间流言,殿下也信?”   “我本来是不信的,但是你老不肯跟我走,我就半信半疑了。琢磨着是不是得跟梁太子支会一声,才能带你走?”   小颖忽然走了进来,跪在璇玑面前:“姐姐,太子殿下来了,正在府前下马。”   璇玑一怔,豁然转头,看向还大大咧咧躺在自己身边的俞野:“是你叫殿下来的?”   俞野还是那武人大大咧咧的样子,偏要斟酌措辞装文人:“你怎么能用‘叫’这么草率的字眼呢?我可是按照大梁的最正统的规矩,递了言辞最官方的国书,恭请太子殿下来此一叙的。”   说话间,萧景琰便到了。   璇玑正襟起身,端端执礼,俯身下揖。这是她离开靖王府后,第一次跟萧景琰见面:“见过太子殿下。”   萧景琰看着璇玑,神色不明,点头。利落转与俞野见礼,也不及落座,便开门见山:“俞王爷相邀,国书中说定要在此处才能言明,攸关两国未来的大事,不知究竟是何事?”   俞野也起身,与萧景琰见了最正统的礼数,然后下巴一扬示意璇玑:“就是她了。”   萧景琰不明所以:“秦姑娘?”   俞野点头,表情很沉稳:“秦姑娘若是嫁给你,生了孩子,封为太子,那就是未来大梁的皇帝。反之,若是嫁了我,生了孩子,封为世子,那就是未来大渝的皇属军统帅。秦姑娘到底是大梁的皇帝的母妃,还是大渝的皇属军统帅的母妃,你说,这是不是攸关两国未来的大事?”   如此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即使是见惯不怪的金雕柴明,在听完之后也忍不住摸了摸脑门。   萧景琰慢慢坐下来,小新奉上茶,觉得自己被不按牌理出牌的俞野搅得混乱的思绪才清晰了一些。耐着性子,沉声问道:“俞王爷这是何意?”   “我想娶般若,她不肯跟我走。你看我英明神武,一表人才,还是一个王爷,放在哪儿也是一个好归宿不是,偏偏她就是不肯跟我走。我听闻你跟她有点那什么,就琢磨是不是带她走还得你同意,所以就把你请过来了。”俞野歪理说得理所当然,表情还是一本正经。   萧景琰侧头瞧了璇玑一眼,默了。   璇玑作为一个谋士,被主公瞄了一眼,只得拱手:“俞王爷,般若未答应您的求亲,与太子殿下无关。”   “怎么无关啊,若是太子殿下要留着你给他生未来的大梁皇帝,我虽贵为王爷,却也不能与皇权抗衡,自该退让。但他若是没有这打算,放眼天下,还有谁比我这个大渝权王更配得上你?”   眼见俞野一门心思掰他的歪理,萧景琰的脸色都黑尽了,璇玑实在头疼。又不能以言语相伤,只能娓娓地解释:“殿下太子妃人选已定,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必然会是一位好国母。璇玑身体虚弱,恐不能承担为王爷……诞下皇属军统帅的重责,还请王爷另择佳人。”   “你身体弱,我不介意啊。”   “……可是我介意。”   “你也不要自卑嘛。”   你看我哪里像自卑?璇玑简直想瞪俞野问上这么一句,但是下一刻,她的眼睛就真的瞪圆了。   “你看那个林殊,比你病得还厉害,一回来还不是抓着霓凰郡主不放,也不说把郡主让给更骁勇健康的儿郎,居然英武殿上使计,让北燕百里奇丢了大丑。这份心性,你也好好地学一学嘛。”   “你说什么?”萧景琰豁然站起,撞着几案,弄翻了案上的茶水。茶水浸润了坐榻,溅湿了衣袍,他也不顾,只是满脸惊愕之色,定定地看着俞野。   俞野一怔:“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吗?梅长苏,就是那个化名苏哲的江左盟宗主,便是原赤焰军少帅林殊。我以为你们都知道,还特意赶来给你们道贺呢。想想,那份恭贺梁帝陛下重得不败将军的国书,应该已经放在他的桌前了吧?”   萧景琰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厉声喝问:“你故意约我到红-袖招来,便是调虎离山?”   “怎么能说是调虎离山呢?我大渝呈上的国书,本来是该由监国理政的太子殿下先行翻阅。但太子殿下不在,大渝使者又一再坚持需尽快回复,梁帝为表对国书的重视,亲笔御览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俞野还在笑,萧景琰和璇玑却都不敢再小看那大大咧咧的笑容。   璇玑率先反应过来:“陛下看了国书,必然会召苏先生入宫对峙,殿下需快使人传信苏府,苏先生万万不可进宫。若是已然入宫,便需早做万全的打算。”   璇玑目送着萧景琰带着列战英匆匆离去的背影,回头,看见俞野甚是悠闲地倒了一杯茶水,捧着杯子吧嗒吧嗒地喝。   见璇玑看过去,俞野便举着杯子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喝吗?”?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恶搞番外,不剧透。 长番外,正文停更一章。 有个偷偷举行的小活动,有兴趣参加的小天使请翻阅前一章评论。   璇玑以自知惹人嫌厌为由,向萧景琰请辞,离开靖王府,回了红-袖招。   且逢太皇太后的国丧期已满,红-袖招重又开门迎客。   这日,璇玑正在练字,小新忽然进来禀报:“姐姐,门外妙音坊的顾云卿姑娘求见。”   璇玑悬腕的笔一顿,语带困惑:“妙音坊?”   “之前誉王派兵查封了妙音坊,十三先生便放弃了这处暗桩,将楼卖出转手。这位顾姑娘买下,修饰一番,重又开张营业,倒未改名姓,还叫妙音坊。”   璇玑点头:“她可是新坊开张,照例来拜会?你帮我托病了吧,但礼数要做全。”   “是。”小新躬身,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小新又回来了:“姐姐,她不肯走,定要见你。”   璇玑已不再练字,歪靠着美人枕休憩着看书,闻言抬头:“你礼数可做全了的?”   “她前来拜会,一不曾递帖,二不曾送礼。我好言为姐姐托病,还回了她一只玉钗,两只玛瑙的镯子,用红木清漆雕花的匣子装着,已经算是礼数做得极全了。”   “礼数的确是做全了的,”璇玑一皱眉,“那便把她赶走。”   “若是寻常人,姐姐不说,小新也知道该怎么办的。”   “怎么,这位顾姑娘来历不一般?”   “她对外宣称是商人之女,实际上却是……”小新俯在璇玑耳边,低语几句。   “官家小姐,还有江湖背景,却出来开了乐坊,实在是……”璇玑斟酌了许久,也不知道兼顾口德与讽刺到底该用个什么样的形容词,顿了一下,才道,“有趣。”   璇玑终于让小新扶着,到了会客的房间。   进屋,璇玑端端执礼而拜:“般若大病未愈,劳顾姑娘久等,请勿见怪。”   顾云卿本来坐着,看见璇玑进来,一下子站了起来,也不见礼,只脱口便问:“你就是秦般若?”   这话问得实在不知礼数,小新一听便要发作。璇玑却拦住了,点头,声音徐徐的:“正是般若。”   顾云卿偏着脑袋打量许久:“长得还是那么回事,难怪能迷得誉王神魂颠倒的。”   顾云卿出言无状,璇玑倒并不气恼,只问:“顾姑娘今日登门,一定要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如今誉王倒了,已经死了。夏江也倒了,虽然逃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抓回来,届时也难逃一死。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在这儿开着红-袖招,但多半要不了多久也是个死。我就来让你看看,马上要挤得你红-袖招关门大吉的妙音坊的主人长成什么样子。”   顾云卿长得不差,五官清秀,官家小姐出身,气质温雅。偏生一出口就是狂妄之语,璇玑难得看到如此初出茅庐的有趣的小姑娘,便笑了:“顾姑娘此等豪言壮语,令般若心折。至于能否豪言成真,般若将拭目以待。”   顾云卿走了,走时趾高气扬。   小新站在璇玑身边:“姐姐,可需我派些人看着她?”   “不用。”璇玑拿起那只看了一半的书。   “可是她提到誉王和夏江,言辞又那般笃定,会不会也是知晓关节的人?”   “誉王一案,闹得满城风雨,金陵城中有谁不知?至于说挤垮红-袖招的言论,你回来我身边时日不久,又因国丧不许营业所以不知。你去问问小颖,以前这样来楼里放话的,一个月可少得下五家?”   小新听璇玑这样说,便放下心来。不特别关注,却也分了一两个人去注意妙音坊的动静。   红-袖招再次开业,新客加上老客,生意渐渐恢复了红火。   这天,小新回来说梅长苏病重,忽然晕倒,璇玑便到苏府去看了梅长苏。   再回红-袖招的时候,时候已经很晚,刚洗漱了准备歇下,小新来禀,对面妙音坊的顾云卿又来求见。   璇玑心情不好,直接回绝:“不见。”   过了一会儿,小新回来了,满脸的头疼之色:“姐姐,我好言相劝,她就是不走,还在前面闹将起来。她不顾全她官家小姐的颜面,我们却还开着门做生意,实在无法,我便将她请去了会客的房间。”   近日来妙音坊的情况,璇玑也听小新汇报了一些。最初生意也还好,许多妙音坊的旧客以为宫羽姑娘回来,便都来捧场,却发现并不是宫羽姑娘。   这顾云卿长得不差,手底下的姑娘也有些美人,如果她好生经营,虽说不一定能与红-袖招比肩,混口饭吃赚些余钱也不成问题。偏生她宣称卖艺不卖身,不许手下的姑娘赚皮肉钱,卖的艺却又是些古怪的曲子。初听几首尚觉得稀奇有趣,多听几首,便只觉得曲调不合,文墨不通,贻笑大方。   门前宾客凋零,鞍马渐息,连楼里的姑娘也走失了许多。还有些姑娘想到红-袖招来的,璇玑不愿有所牵扯,统统没有收留。   此时这顾云卿执意拜见,璇玑实在不知她又想做什么。   璇玑懒得重新上妆,只规矩梳了头发,让小新陪着出去会顾云卿:“顾姑娘今日前来,不知又有何见教?”   “我要见梅长苏,你带我去见梅长苏。”   “姑娘想见琅琊榜上有名的才子,江左盟宗主梅长苏,该去江左廊州。为何到了我红-袖招的地界?”   “你少装蒜,梅长苏就是苏哲,苏哲就是梅长苏,你刚刚从苏府回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这我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姑娘也知道罢了。”璇玑瞧了顾云卿一眼。   顾云卿便露出些许得意的表情,近日妙音坊生意凋敝,她心里很是不忿,难得有一件让她高兴的事情,便露出肆意的笑来:“我知道的事情,可比你想的还要多,你快带我去见梅长苏。”   璇玑点头:“就算真如顾姑娘所说,你知道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为何要带你去见梅长苏呢?”   “你现在之所以还可以出入苏府,必然是因为梅长苏和靖王不知道你是璇玑公主的徒弟,滑族余孽,贼心不死,谋图复国。我若是告诉了他,你以为你能讨得了好?”   “顾姑娘慎言,殿下已得册宝,如今入主东宫,已是太子殿下了。”   “别想转移话题,我让你带我去见梅长苏。你不带我去见他,我便告诉他你的滑族身份。”   “姑娘为何不自己去见苏先生呢?”   “你是白痴吗?我要是自己能见到他,还需要来让你带我去见他吗?”顾云卿白了璇玑一眼。   天知道顾云卿多次求见被拒,却眼睁睁看着璇玑的身影畅通无误地走进苏府时,心中有多么恼怒。顾云卿最初不知道自己穿过来干什么,此时靖王上位,赤焰翻案基本已成定局,她又不会打仗,不能代替梅长苏对阵大渝。   直到她见到了在誉王死后,夏江倒台依旧顺水顺水的璇玑,那时她明白了,她是来打败璇玑的。如果在此过程中,能够把酥兄,肥牛,浴巾,景睿和靖王宝宝收入囊中就更完美了。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明明璇玑是图谋复辟的滑族余孽,是敌人,她是酥兄和靖王宝宝的超级脑残粉,是友军。为什么那个敌人进出苏府如入无人之境,她这个友军想法设法却不得其门而入?   答案只有一个,酥兄和靖王宝宝被秦般若这个妖女蒙蔽了!她一样要揭穿秦般若这个妖女的假面具!   璇玑点了点头:“既然顾姑娘见不到苏先生,便不能将我的身份告知先生。我又何必带着顾姑娘去见苏先生,以此给顾姑娘制造告知苏先生我的身份的机会呢?”   “但是你不带我去见他,我就会告诉他你的身份。”   “你都见不到他,如何告诉他我的身份?”   顾云卿忽然觉得自己被这个因果循环搅晕了,以至于被璇玑一句“送客”赶走,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顾云卿回了妙音坊,思考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她终于顿悟了——“秦般若如此怕我见到苏先生,果然是因为苏先生并不知道她的滑族身份,她蒙蔽了可怜的酥兄和靖王宝宝!”   顾云卿下定决心,一定要揭穿璇玑的身份,不能让酥兄和靖王宝宝再被蒙蔽,不能让妖女的奸计得逞。   但是连续多日,顾云卿对于铁板一块的苏府还是不得其门而入。那些同人写在路上晃荡就能碰见浴巾,在门口晃荡就能碰见酥兄,爬墙就会遇见肥牛果然都是骗人的!   但是等等……顾云卿只是坐在妙音坊的自己的家里,居然就看见了靖王殿下。贵为太子的萧景琰策马而来,在红-袖招门前驻足,正在下马。   我到底应该化一个什么妆,梳一个什么头发,穿一件什么衣服,才能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呢?靖王宝宝要进楼去了!别管化妆头发和衣服了,只要知道我是去拯救她这件事,靖王宝宝是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   顾云卿飞奔而去:“殿下,等等,能否听我一言。”   萧景琰将马的缰绳交给列战英,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你是何人?”   靖王宝宝看我了啦啦啦,我是来从妖女手中拯救你出火海的脑残粉啦啦啦,我是你未来的太子妃啦啦啦,靖王宝宝的声音好好听我的耳朵要怀孕了啦啦啦。顾云卿云鬓微乱,气息不匀,怔了半晌,冲萧景琰执了一礼,然而她平日并不注重,所以这个礼做得并不规矩,让生性耿直到刻板的萧景琰皱了皱眉:“我是妙音坊的主人,顾云卿。”   萧景琰生性耿直,对女子却并不会苛责,只道:“你有何事?”   顾云卿作势为难:“云卿有些话想对殿下说,还请殿下找一处雅室,禀退左右。”   萧景琰又皱了一下眉:“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云卿所说之事,干系重大,需单独说与殿下。”   正这时,小新从楼里出来,看见萧景琰,便拱手执礼:“殿下,您怎么来了,可是来找姐姐?”   “是。”萧景琰看来一眼小新,便不管顾云卿,抬腿就往楼里走。   顾云卿心急,想上前一步,却被列战英横手拦住了,只得道:“秦般若是滑族奸细,殿下可知?”   萧景琰脚步一顿。   “秦般若师从滑族璇玑公主,是擅出阴谋诡计的无耻小人,意图毁灭大梁,复辟滑族,殿下可知?”   萧景琰转头看向顾云卿。   顾云卿见萧景琰面色黑尽,似有所动,便越发说得起劲:“她曾为誉王府中幕僚,勾结夏江,于卫铮一案中陷害殿下,陷害苏先生。这些,殿下可知?”   萧景琰沉默片刻,在顾云卿期盼的眼神里终于开口:“你能说点我不知道的吗?”   顾云卿大惊失色:“这些殿下都知道?”   ——“般若身份特殊,滑族末裔,誉王叛者,阴诡谋士,又是女子,处置之法的确让殿下甚是为难。”   萧景琰抿唇不语,算是默认了。   “这些既然殿下都知道,为何还要与她来往?莫不是看她长得好看?她长得再是好看,不过是个青楼妓子,与誉王也不清不楚……”   ——“般若身份尴尬,若说是谋士幕僚,不免天下人误会殿下迷信权衡之术。若说不是谋士幕僚,便不过是一名青楼妓子,长留府中,有损殿下清名。殿下宽厚,处之泰然,般若为卿,却不能不察。”   小新和列战英顿时大怒,萧景琰也是面沉似水。   却见璇玑从楼里慢慢走了出来,面色平静,声调徐徐:“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年纪小,口无遮拦,殿下无需动怒。”   萧景琰看向璇玑:“你怎么出来了?”   璇玑执礼端端而拜:“殿下亲自登门,般若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   “无需多礼,起来吧。”   众人不再理会顾云卿,抬步走进了□□招。小新忿忿地瞪了顾云卿一眼,也跟着回了红-袖招。   后来,关于顾云卿的消息,璇玑只听过两个。   第一个,顾云卿不知为何,忽然破了卖艺不卖身的规矩。不仅楼中姑娘可以赚皮肉钱,她虽然未曾听闻有人入幕,却也同时周旋于好几位风流纨绔之间。一时之间,妙音坊的名头倒是在金陵城里家喻户晓,几可与红-袖招比肩了。   第二个,有一天,顾云卿忽然销声匿迹,再无踪影。妙音坊再次转手,换了主人,却沦为普通妓馆。   有人言之凿凿,说顾云卿被某个家世显赫,祖上出过贵妃侯爷的家族抓去,判败坏门风之罪,沉了塘。但顾云卿说起来不过是个商人之女,听者纷纷表示不信,说者没了劲头,也就不再提起。? ☆、第三十九章 ?  青布的马车,停在离苏府大门一个路口的小巷子里。   车窗的帘布被撩开,露出坐在车内的女子弧线优美的下颌。   似乎等得久了,马蹄不安分地踱着青石板。瘦小的车夫马术不精,也没有法子,只能一再地顺马毛。   一辆马车由远及近,驶到苏府门口停了。从里面下来一位青衫的文士,被人搀着,身影慢慢没入苏府。   “姐姐,苏先生平安回来了,我们可要进去瞧瞧?”马夫声音极细,原来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   车窗的帘布被一双素色的手放了下来,车里女子的声音徐徐的:“不了,我们回去吧。”   “是,姐姐。”   璇玑在车里安坐下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萧景琰能够将梅长苏带出宫闱,虽没有兵戎相见,想来也该是用了些非常手段。他虽已坐了东宫之位,局势却远没有到万无一失的时候。今日在英武殿上,又不知道如何冲撞了梁帝。   作为一个谋士,璇玑知道她应该进去,询问经过,推演局势,出谋划策。但此刻他们该有很多话要说,必然并不想见她这个外人。这样也好,虽然用这种方式向萧景琰暴露梅长苏的身份并非她的本意,但林殊的身份,她好歹是还给他们了。   马车刚动,忽然又停了。   “你们……”小颖惊讶的声音,然而话还没问完就戛然而止。   璇玑撩开车帘,车还停在狭窄的巷子里。车前站着接住晕过去的小颖的金雕柴明,和做势要来撩开车帘的俞野。璇玑扶着车框,神色一怔,眉头便皱了起来:“俞王爷这是何意?”   俞野收回了还没碰到车帘的手,大大咧咧地笑,说话理所当然的样子:“我要回大渝了,估计你还是不肯跟我走。所以我是来遵照我家老头子的旨意,抢你回去的。”   “王爷行事,实在不像对汗王言听计从的样子。”   俞野像是完全听不出璇玑话里的嘲讽意味,还是笑:“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告诉梁帝梅长苏就是林殊?你也知道,当年梅岭大败,我回大渝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我不过是小小的报复他一下,又没有真的想要他的命,已经是心胸很宽广了。”   “在大梁暴露行踪挑衅太子,为报私仇两递国书。若是我将此事告知汗王,不知老汗王会不会也觉得王爷心胸宽广呢?”   俞野耸肩,特别无可奈何,看璇玑的眼神,如同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般充满宠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此次来大梁带的人手不多。不这样做,如何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林殊身上,如何调开江左盟和太子留在你身边的人,如何将你抢回大渝呢?虽然过程有点曲折,但好在目的是达到了,想来父汗也会理解我的。”   “以王爷的贵重人品,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不是信手之举,何须为了一个秦般若如此大费周章?”   俞野连连摇头,表情因为璇玑不懂他的用心良苦而倍显怅然:“我看上你,一定要带你走的。”   “王爷未免太恣意妄为了。”   俞野又挠了挠后脑勺,露出被夸奖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是吗,你也这样觉得吗?”   鸡同鸭讲,璇玑心中颇多无奈,只叹气:“此刻,王爷必然觉得般若已是囊中之物了。”   俞野还在笑,笑容热烈,盯着璇玑的眼神里却藏着凶悍的匪气:“难道不是吗?”   后脖子一疼,璇玑晕过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是俞野低沉的声音:“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到大渝了。”   小颖醒来的时候后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脖子生疼,又坐了一会儿,才渐渐缓过神来。   忙撩开青色车帘向外探看,马车还停在离苏府大门仅距一个路口的小巷里,此刻天色见晚,街上的行人渐少,各家都燃起了炊烟。   小颖左右探看,不得不确认,璇玑跟俞野和金雕柴明一道,不见了。   小颖连忙往苏府跑,门房认得她,便放了进去。   往梅长苏房里的走廊上,却又被黎刚拦住了:“宗主病着,不便见客。”   小颖抓着黎刚不撒手:“黎大叔,你救救我姐姐。”   “秦姑娘?她怎么了?”甄平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   “她被俞野抓走了。”   霓凰郡主走了过来,正听见小颖这句话,便皱了眉:“大渝皇属军统帅俞野?”   小颖胡乱地点头:“就是他,还有金雕柴明,他们一起抓走了姐姐。”   蒙挚也在,走过来问:“他们抓秦姑娘做什么?”   “他说……他说要抓姐姐回去做他的第九房妾室。”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哑口了。   安静中,就看见蔺晨一边用湿布巾攒着手,一边从屋里走出来:“他们在哪儿抓的般若,抓走多久了?”   霓凰一见蔺晨,便凑上去问:“蔺公子,兄长怎么样了?”   晏大夫站在蔺晨身后,回道:“睡着,气息还好。”   小颖看向蔺晨:“就在离苏府一个路口的巷子,走了应该有一个时辰了。”   蒙挚表情疑惑,问道:“秦姑娘身边,江左盟和殿下都派了保护的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抓走了?”   甄平面色一黯:“今日宗主入宫,情势危急,我便做主,将所有人都召了回来。”   霓凰点头:“我穆王府今日集结所有府兵以策万全,想来太子殿下也是跟我相同的想法。”   蔺晨一挑眉,表情便带了出乎意料:“俞野此次大费周章,居然只是为了抓走般若。”   “什么?他搅得我们如此兴师动众,不过是为了带走秦姑娘?”蒙挚大惊。   蔺晨点头,颇多感慨:“这位大渝王爷,如此心思狠性,琅琊公子榜上无名实在是可惜了。”   蒙挚是个武人,不懂蔺晨的感慨,只知道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没用的。我们是不是快点把小殊叫起来,如何救秦姑娘,让他拿个主意?”   蔺晨眉毛挑得更高,上上下下地打量蒙大统领:“我算是知道长苏怎么那么累了,这点小事也要麻烦他,他迟早油尽灯枯?”   蒙挚被埋汰了,也没有办法,只能问:“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蔺晨不再管蒙挚:“甄平。”   “在。”   “你先让江左盟去查,俞野他们出了金陵城没有。有,到哪儿了,没有,又藏在哪里。”   “是。”   蔺晨沉吟片刻:“另外,通知巡防营。”   “是。”? ☆、第四十章 ?  金陵城外,大渝一行正策马扬鞭。   “殿下,不能再跑了。”金雕柴明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冲队首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喊道。   俞野勒马,掉转马头,策马慢慢走到马车旁:“虽然出了城门,我们可还在金陵的地界呢。”   金雕柴明皱着一张脸,摇头:“实在不能再颠簸了,秦般若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什么?”   俞野翻身从马背直接跳上马车,一撩车帘就躬身走了进去。马车里璇玑阖目躺着,盖着薄毯,身形单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自打俞野见璇玑,她脸色就白,现在更是白得出奇。   俞野一把拿起璇玑的手,中指搭住腕脉。他虽然不是医者,却是个内息绵长的武人,不会治病,看还是看得出来的。这一搭,俞野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金雕柴明跪在边上:“先前这秦般若说自己身体不好,我们都以为只是推托之词。方才搭脉,才发现果然脉搏无力,伤损严重,勉强颠簸出金陵,脉搏居然越发微弱了。”   俞野盯着璇玑的脸,沉默许久,才问:“她会不会死?”   金雕柴明也拿不准:“不好说,若是再勉强颠簸,恐怕凶多吉少。”   俞野盯着璇玑,眼中隐现厉色。   金雕柴明跟在俞野身边许久,对这位主子的心性知之甚深,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殿下,若是强行赶路,能把秦般若活着带回大渝还好,若是让她死了,可不好办。”   “又不是我杀了她,是她自己经不住路途颠簸。”   金雕柴明连连拱手:“是殿下执意将她带回大渝才导致不堪路途颠簸而死,到时汗王过问起来,殿下如何能推脱得一干二净?”   “我做了那么多事情,好不容易把她带出来,难道就这样又白白送回去?”   “属下本就不赞成殿下此时带走秦般若,且不过她回国后能否为殿下所用。便是能够为殿下所用,她失去了在大梁中的作用,汗王必然也不能如现在这般看重她。”   俞野眯了眯眼,眼神里都是疯狂的杀意:“来一趟大梁,我居然半点好处都没有得到?”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殿下不是向梁帝揭穿了林殊的身份?虽然不能将之置于死地,好歹也让他们伤了脑筋,一报当年梅岭战败的耻辱。”   俞野愤愤地一拳重砸了马车,实木车厢不堪怪力吱呀作响。   金雕柴明生恐俞野暴怒之下一把掐死了璇玑,再三拱手:“当年梅岭战败,境遇惨淡。殿下能再得如今局面实在是难能可贵,切莫为泄一时之怒,因小失大。”   俞野咬了咬牙,眼神里都是狠劲:“我会把她还回去,但是萧景琰,你会后悔没有让我把她带走。”   俞野率领一行不再避在小路里,上了官道,路边平坦,反而把速度降了起来。   如此晃晃悠悠行出去不过十里,便被策马而来的巡防营围得严严实实。   打头的骑士是列战英,确认了俞野和金雕柴明,便驾马让开,露出身后萧景琰硬挺坚毅的面孔。   萧景琰策马走到俞野对面,眉头微皱,朗声道:“俞王爷走得如此突然,怎么不提前告知,我也好早作安排,令人相送。”   俞野此次来时秘密入梁,带的人手极少。此刻被巡防营团团围住,却也没有惧色,大大咧咧的笑,冲萧景琰拱手:“梁太子殿下贵人事忙,我走也就走了,就不打扰殿下了。”   萧景琰未着太子规制的长袍,着了轻甲,骑在高头大马上,脊背挺直不肯稍折,星目剑眉,英气逼人。他看着俞野,表情严肃得近乎刻板,声音极低沉:“俞王爷要走,我备了些礼物,还请笑纳。”   列战英命人送上礼物,金雕柴明无声问询俞野,见俞野点头,便命人收了。   “我空着手来一趟,走的时候还带些东西走,真是不好意思,多谢梁太子殿下馈赠。”   “既然俞王爷收了礼物,是不是该把不该带走的还给我了?”   俞野不答,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往萧景琰跟前凑:“太子殿下这是不是叫做先礼后兵啊?”   列战英握着剑柄忽然出鞘,随着他拔剑出鞘,跟随而来的巡防营齐刷刷亮出兵刃。跟亮剑的动作不同,列战英的措辞依旧是礼貌谦和的:“俞王爷,这才叫先礼后兵。”   金雕柴明率着大渝一行,也亮出兵刃,严阵以待。   双方对峙,气氛肃穆,就听见俞野依旧爽朗的声音里带着笑:“能同时得到大渝皇属军统帅和大梁皇太子的垂青,这位秦般若姑娘真不是普通女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俞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虽然我带的人少,但就这样白白地让你把人带走,未免大失颜面。不如我们打上一架,你赢了,我把秦姑娘还给你,颜面上也好看些。”   萧景琰眉头紧皱,握着剑的手指紧了紧:“兵戎相见难免伤了两国的邦交。”   “在我们大渝,为争夺女人和权力而战,意气之争,无关其他,输了也不丢人。”   列战英上前一步:“殿下千金之躯,不能丝毫伤损。王爷若想决斗,我可以奉陪。”   金雕柴明在琅琊高手榜上排名第五,自有武人傲气,往前一站,内力外放,气势惊人:“跟你打,不需要王爷出手,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说得好像我不是千金之躯似的,”有金雕柴明护卫,俞野有恃无恐,摇头晃脑着啧啧出声,“保护自己的女人,还要假他人之手。萧景琰,你若是胆怯,直接认输便罢,我好歹也是个王爷,何必找些喽啰出来消遣我?”   “战英,退下。”   列战英还要再说,萧景琰一声令下,只得垂头恭敬后退。   萧景琰握着佩剑,脸色极沉:“既然俞王爷……”   眼看着大梁太子与大渝权王的一场意气之争在所难免——   “咳咳,”马车里忽然传出咳嗽声,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指撩开了车帘,中气不足的女声,徐徐地传出,“既然王爷已有意放了般若,又何必言辞相激,非要与殿下打上一场?”   俞野不防璇玑在此刻醒来,但也并不吃惊,微一愣神,立刻辩道:“谁说我有意放了你?我跟你们太子殿下打一架,输了当然得放了你,要是赢了,你可得跟我回大渝。”   璇玑的声音依旧是徐徐的:“王爷已有意放了般若,又为何非得输上一场,致颜面无光才肯放?”   俞野一噎,便长长的叹气:“你这女人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我怜惜你身子弱,不能长途跋涉,为了避免你死在半道上,虽然百般不舍,还是不得不要放了你。我已经很是心痛,你还为了你的太子殿下埋汰我。”   胳膊肘往外拐不是这么用的。璇玑沉默了一会儿,只道:“多谢王爷怜惜。”   “罢了罢了,女生外向,看来我是留不住你了,柴明,我们走!”   俞野做出黯然失色的样子,吆喝一声,金雕柴明等人便收了兵刃。   萧景琰点头,巡防营一行也收了兵刃。   俞野行事丝毫不拖泥带水,说到做到,当下便留下马车,率着大渝一行绝尘而去。   璇玑目送着大渝一行策马而去的背影,只想说,女生外向也不是这么用的。   抬头,璇玑对上萧景琰黑沉的目光,自她离开靖王府,他们已许久未见。白日里在红-袖招匆忙一见,又因为梅长苏身份败露,连话都没有好好说上一句。   璇玑拱手执礼,端端拜下:“民女秦般若,见过太子殿下,多谢殿下相救之恩。”   萧景琰握着马鞭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轻甲英武:“你我君卿,无需多礼。”? ☆、第四十一章 ?  入夜,甄平带着飞流从外面回来。   甄平负了伤,还是坚持着先到蔺晨面前回禀情况:“让他跑了。”   蔺晨有些诧异:“他带的人手不多,论起高手不过一个金雕柴明,你们居然拿不下?”   “我带着江左盟的兄弟埋伏在半道,确认太子殿下安全接回秦姑娘,便发动了伏击。他们果然因为从太子殿下手中安然走脱而放松戒备,我们的人数又占了优势,突然遭遇,很快便将随扈屠尽,仅余俞王和金雕柴明。俞野受了伤,却忽然功力暴增,战力不下于金雕柴明,我们实在拦不住。”   蔺晨把手抄在衣袖里:“这位大渝权王,还真是能给人惊喜。琅琊榜上无名,可惜了。”   甄平捂着伤口,问:“蔺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蔺晨瞧着甄平染红衣料指缝的伤,“你去找晏大夫包扎伤口。”   “我们不召令各堂口沿路追击?”   “不必。”   “俞野如此可恶,宗主和秦姑娘现在可还没醒过来,我们就这样放过他们?”   “伏击,能够一击必杀固然好。如果不能,攻击太多易留马脚,于两国安泰无益,”蔺晨吊儿郎当地笑,“他也受了伤,就当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我蔺晨罩着的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太子府,璇玑躺在她之前暂居王府时住的客房里。   璇玑没有梅长苏那样,病得极沉,又睡不安稳,就说梦话的习惯。她睡着,一动不动,格外安详,算是极好伺候的病人。   萧景琰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璇玑。   “殿下,明日一早还要入宫,今晚先回去吧?”列战英从外面进来,躬身询问。   萧景琰看着璇玑,黑沉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张明艳的面孔上。萧景琰豁然起身,他还穿着一身轻甲,不曾梳洗,风尘仆仆:“好,走吧。”   “是,殿下。”   萧景琰抬腿便走,龙行虎步,几步便走得远了。   列战英落在后面,侧头,看了躺着的璇玑一眼。   白日里,梅长苏被召入宫中对峙,虽以巧舌推脱,但能够将梅长苏从一贯想着“宁杀错莫放过”的梁帝手中带出,萧景琰当庭顶撞梁帝,父子几乎反目。   之后梅长苏回府,萧景琰有心相送,却被梁帝叱令留待宫中。   蔺晨派人禀报璇玑被抓的消息,列战英当即请命,萧景琰却决定亲自前往。   公然抗旨擅自出宫,听见这样的消息,养居殿里怒火本来就未平息的陛下,必然又要震怒。明日入宫,不知又要面对怎样的险局。可任凭列战英如何的劝,萧景琰却还是定了主意。   如此恣意,堪称妄为。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金陵城外,放走俞野一行,面对叩谢救命之恩的璇玑,说一句“你我君卿,无须多礼”吗?   列战英沉默着,跟在萧景琰身后,一道走了。   在梅长苏和璇玑昏迷期间,宫羽进刑部大牢换出夏冬事发,查明又是俞野所为。   蔺晨妥善安排,兵不血刃处理之余,对于俞野这位大渝权王的兴趣就更高了。   另外,梁帝对于萧景琰的态度也是值得一提。   听说,景琰抗旨出宫?   听说,景琰擅自调动巡防营?   听说,景琰是去拦截俞野?   听说,景琰不顾两国邦交,如江湖草莽一般,与那大渝权王在城外打架?   听说,景琰如此冲动,不顾东宫该有的位分,是为了一个女人?   荒唐!   朕一向知道他为人暴躁冲动,到底年轻,意气轻狂,为了一个梅长苏就敢在殿上顶撞朕。但是朕没有料到他居然年少轻狂到这种地步,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就敢擅自调兵,追击出城,阻拦他国王爷,一言不合,就如同江湖草莽般与人争斗。   糊涂!   闯荡江湖,少年意气,那是他老子的特权!什么时候萧景琰那耿直的武人心性,半点风情不懂的木讷做派,居然也要跟朕争夺怒敢为红颜一战的殊荣了?   高湛在旁边眯着眼睛笑:“嘿嘿,陛下,那是太子殿下随了您的性子。”   “胡说!朕就没有随意拔剑,剑不见血又随意回鞘的习惯!”   “陛下英武,”高湛丝毫不显惧色,低头哈腰低眉顺眼地回:“大渝的这位俞王爷在金陵城公然掳劫大梁子民,实在胆大妄为。太子殿下亲自追捕,是彰我大梁威仪,杀了俞王爷,却不免伤了两国的和气,太子殿下这也是为大局着想嘛。”   “恩,”梁帝长长地沉吟,“你这个老东西说得也有些道理。如此看来,景琰说俞野因跟他对一女子的意气之争,迁怒梅长苏的话,倒是有几分可信了。”   高湛躬身站在旁边,连连点头称是。   “朕正在想如何就梅长苏一事,安抚一下太子。既然出了这么个事……”   “索性殿下赐婚?”   “糊涂!景琰大婚在即,太子妃未娶,我在此时给指个侧妃,你让中书令如何想我皇家?”   高湛再三作揖,低头哈腰陪小心陪得分外顺溜:“是是,我糊涂,我糊涂。”   梁帝刚冲高湛发了脾气,瘪着嘴沉吟片刻,又凑过去说悄悄话:“不如你让静妃先瞧瞧?”   高湛顶着大惑不解的表情,上梁帝面前寻求答案:“让静贵妃娘娘瞧什么?”   梁帝立刻又虎着脸,拿手指头点高湛的鼻子:“老狐狸。”   高湛缩了脖子,抿着嘴笑。   基于以上的原因,璇玑一觉醒来,看见坐在床前的萧景琰。   太子殿下穿着符合规制的袍子,芝兰玉树,龙章凤姿,表情耿直,声音也是一贯的沉稳:“我母妃要见你。”   “……”璇玑觉得自己可能没有睡醒。   璇玑摸了摸额头,一时想不清楚是叫小新过来,还是干脆倒回去再睡一觉。   “我母妃要见你,你不是命妇,不能递牌。本来她说你什么时候身子好些,就派人给她递话,她命人将你写进当日入宫的册子里。但是我觉得这样太过周折,你什么时候身子好些,跟我一起入宫就行了。”   萧景琰低沉的声音,让璇玑清楚地明白,这虽然是一个莫名其妙如同梦境的场景,但却是个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现实。璇玑把手从额头上拿了下来:“殿下,不知静贵妃娘娘为何要见我。”   萧景琰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表情正经得近乎刻板:“母妃说,只是想见见你。”   “……”璇玑便知道,绝不只是想见见她这么简单。? ☆、第四十二章 ?  璇玑养了两日,也谈不上痊愈,她底子弱,没有个三五年平心静气的休养是缓不过来的,但好歹比之当日被萧景琰接回太子府的时候好多了。   又不好让静贵妃久等,便挑了个清朗的天气,跟着萧景琰一道入宫了。   言氏被明旨长伴青灯古佛去了,太皇太后及太后仙去已有时日。静贵妃作为后宫里位分最高的妃子,又养了一个已登太子之位的儿子,其地位尊崇,说是大梁最尊贵的女人也不为过。   萧景琰监国事忙,进了宫门便跟璇玑分道,自己去了东宫,让内侍引着璇玑去芷萝宫。   璇玑跟在笑容说不出的殷切的内侍后面,迈进了芷萝宫的门槛。   璇玑俯在殿中,大礼拜见:“民女秦般若,参见静贵妃娘娘。”   静妃端坐在榻上,素手纤纤,正在炮制花茶。静妃容貌并不生得极美,但很端庄,眉目平和,穿着白裳,显得越发的娴静。她看向俯在殿中的璇玑,微微地笑:“我正念叨着不知你何时能来,你便来了。来,到我身边来坐。”   “谢娘娘,”璇玑起身,趋步到静妃身侧,宫女搬来蒲团,她便屈膝在蒲团上坐下,“马车照顾般若身体未愈,行得慢,让娘娘久等了。”   静妃脸上并没有特别的神色,只用茶匙舀着茶叶装进锦囊:“景琰那孩子,少有这样心细的时候。”   璇玑一怔。   静妃却像是只是无意地说了一句无意的话,并不需要璇玑作答。抬手,将装着茶的锦囊塞进璇玑掌心:“我本来想送些茶给你尝,但想着你身体不好,必然眠浅,若是喝茶,就更睡不着了。把花茶装在锦囊里,你带在身边,可以做香囊,没事闻一闻也很醒神。”   璇玑握着放在掌心里的锦囊,沉默片刻,方道:“长者赐,不敢辞,谢娘娘。”   静妃便点头:“你性子倒是豁达。”   “娘娘谬赞了。”   静妃并不辩,只说:“我若让你此刻不必如此拘谨,你必然也是放不开。日后得闲了,常来看我,多些相处,自然要好一些。”   这话说得很是稀奇,以璇玑的身份,连往宫里递觐见牌子的资格都没有。璇玑垂着头,微微地皱眉,只得道:“若是可以,般若自当常来拜见娘娘。”   静妃瞧着璇玑的神情:“放心,我前些日子见了中书令柳大人的孙女,她是个能容人的。”   璇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静妃说的柳大人的孙女,是萧景琰未过门的太子妃。   醍醐灌顶。   璇玑在一瞬间明白了静妃见她的原因。如果她是太子未来的妾室,及至太子登基,后宫中一名妃嫔,出身人品,自然是要相看的。璇玑不知道萧景琰是不是这样想的,但是静妃看她的目光,显然是这样想的。   璇玑握着香包,织物下面坚硬的茶梗硌着指腹,紊乱的心跳脉搏才渐渐地平稳下来。心里明白了是一回事,把没有捅破的窗户纸戳破了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只能装糊涂:“陛下和娘娘为殿下选的太子妃,必然是好的。”   静妃拍了拍璇玑的手背,语气温软:“你也很好。”   午膳时候,静妃留了璇玑用膳。   主仆尊卑有别,菜摆在不同的几案上,璇玑见宫女摆了三张几案,便知道萧景琰要来。   果然,菜摆得差不多,朱袍蟒绣的萧景琰便踏进了芷萝宫。   静妃见萧景琰来了,虽然表情仍旧是淡淡的,但眼神极温柔:“我吩咐东宫那边不用备午膳,并在芷萝宫一道,换了你喜欢的菜色。”   萧景琰笑着落座,他鲜少笑,虽然笑容浅,但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多谢母妃。”   静妃点头,看向璇玑:“般若,你也别站着了,坐吧。”   璇玑见萧景琰来了,便站起来行礼。此时眼看着贵妃太子已经坐下,便复又坐下:“谢娘娘。”   静妃先动了筷子,等萧景琰也动了筷子,璇玑方动了筷子。   饭后,宫女收拾了碗筷,萧景琰便要回去东宫。   静妃唤他:“你出宫的时候再过来一趟,接着般若一起回去。顺便,我做了三份点心,你带回去,是给你、苏先生和般若的。”   静妃这话一出,璇玑和萧景琰都明白是要留璇玑在芷萝宫再待一下午的意思。   萧景琰一愣,飞快地瞧了璇玑一眼:“父皇不会过来吗?”   静妃摇头:“高公公早些时候使人传过话,说陛下今日都待在养居殿。”   萧景琰便点头,神色恭敬:“是,母妃。”   璇玑站在后面,躬身恭送太子,闻言轻轻皱眉,垂着眼皮子敛了心绪。如果说之前她还会以为今日的召见不过是静妃个人的主意,现在已经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这次的召见是梁帝与静妃共同的决定。就算没有经过明言协商,对于用意也必然是心照不宣。   梁帝和静妃,大梁最尊贵的两个人,都拿瞧萧景琰的小老婆的目光瞧着她。璇玑说不出自己该做何反应,她下意识想看看萧景琰做何反应,抬头,却只来得及瞧着那武人出身的太子殿下龙行虎步离去的背影。   静妃见璇玑望着萧景琰的背影,便过来牵璇玑的手,语调举止都很温柔:“我深居宫中,镇日服侍陛下,少见外人,便留你在这里多陪我些时候。你与景琰,日子还长。”   璇玑沉默片刻,为静妃娘娘委婉至极的言辞后面蕴藏的深意垂头:“能陪伴娘娘,是般若的福分。”   静妃便笑着拍了拍璇玑的手背。   到了晚间,萧景琰按照和静妃的约定来接璇玑,顺便带走食盒。   虽然静妃言道无须拘礼,璇玑还是大礼叩拜后恭敬请辞。   回去的路上,萧景琰骑在马上,璇玑坐在车里,一句话都没有。   到太子府前停车下马,萧景琰跳下马背,挥开随侍,亲自过来扶璇玑。   璇玑半站在马车上,萧景琰站在马车前,璇玑俯视,正对上萧景琰些微仰视的黑沉的目光。如果目光有力量,便该如萧景琰此刻的眼神一般,笔直的,容不下半点弯折,披荆斩棘,让岁月和时光都是敞亮的。   璇玑犹豫片刻,终于将手放在萧景琰手上,虚扶着下了马车。   璇玑踩实了地面,立刻收手,端端执礼,拱手而拜:“多谢殿下。”   萧景琰点头,并不回礼,举止很随意:“进去吧。”   “是,殿下。”   萧景琰武人出身,一贯龙行虎步,几步就走得老远。   璇玑缀在后面,望着萧景琰的背影,很多的话到了嘴边,终于只是一叹,什么都没说。? ☆、第四十三章 ?  同为谋士,在萧景琰麾下,苏哲与璇玑的分工已经很明确。   苏哲有林殊的身份,赤焰旧部,庙堂旧识,朝廷势力不容小觑。又有梅长苏的身份,江左盟坐镇,琅琊阁相帮,江湖势力也非同小可。   蛰伏十三载,蓄力而来,在朝堂江湖,苏哲已经为萧景琰做的,和还能继续为萧景琰做的,都是大事。   相比之下,璇玑的劣势就太明显了。   当年的势力一分为二,一半给了秦般若,一半给了夏江。在与梅长苏的交锋中损失泰半,如今收回手中的,不如盛时三分之一。二月中正定品虽然收了些新员,但为避免引得梅长苏生疑,职位和品阶挑挑拣拣,能用的实在不多。璇玑能够为萧景琰提供的最大的助力,不过是一颗善于谋划的脑子。   于是在为萧景琰出谋划策这件事上,梅长苏主导走向,璇玑周全细枝末节,如此分工,再合适不过。   璇玑又住回靖王府未晋为太子府时,客居的房间里。   闲暇了在屋里练字,毛笔饱蘸米汤,在纸板上恣意挥毫。   或是在庭院里支着躺椅,晒着太阳翻看几本偶得的线装本,等着江湖郎中上门来请脉。   萧景琰偶尔从东宫回来,会令人请璇玑去书房,商讨些微末的琐事。   君卿和睦,默契地未再提及璇玑当日离府的情形,关系倒像是恢复到了璇玑离开靖王府前的样子。   天已见暮色,太子府的书房里点了灯。   萧景琰的几案上放着几本卷宗,卷宗上了了几笔朱批,大气简洁。萧景琰合上卷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此次宗亲减俸,真不是一件易事。”   璇玑跪坐在萧景琰对面,未答先躬身执礼,脸上微有笑意:“殿下能够立刻想到请纪王与言侯帮忙周旋,已算是对政事上手极快,想来陛下对殿下的做法也很满意。”   “纪王叔与言侯爷虽没有实权,于宗亲之中却有极高的威望,此次还真是多赖他们。”   “过些时日便是言侯寿诞,殿下必然要亲自前往恭贺,以示亲厚的好。”   萧景琰忽而沉默片刻,神色间颇多踌躇怅然,他向来心性刚毅耿直,鲜少露出这样彷徨的神色:“到时小殊……苏先生也会去吧?”   “苏先生与言公子交情甚笃,与言侯也多有往来,言侯寿诞必然是收到了帖子的,”璇玑见萧景琰神色,想起那日在红-袖招,他骤然从俞野处得知林殊的身份,大惊之下险些失态,便言语温软地劝,“殿下与苏先生故友重逢,本是喜事,无需心忧。”   “我之前不知苏先生的身份,曾惑他用心,疑他人品,更多番言语相伤,现在想来,真是懊悔。”   “殿下也说了,那是因为不知道苏先生的身份。殿下虽然曾疑惑梅长苏的人品用心,对于赤焰少帅林殊的人品用心却从未有丁点怀疑。殿下与林少帅有儿时相识,少年久伴的情谊,更有同为祁王昭雪,赤焰洗冤的决心,些许微末琐事不足为道,苏先生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话虽如此,我近日总在思虑,为何我没能早些认出他来。若是早些认出来,早些推心置腹,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阻碍。”   “是苏先生不希望被殿下认出来,他行事谨慎,多有智计。殿下一贯武人心性,耿直不谙变通,认不出来,也是寻常的事。”   “那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母妃、霓凰、蒙挚、卫峥他们都知道,为何独独我,他不肯告知?”   在梅长苏拒不将林殊的身份告知萧景琰这一点,璇玑并不敢苟同。   变成梅长苏的林殊,在献王和誉王同时招揽的时候,选择了萧景琰。除了看重萧景琰的心性,看重萧景琰与故太子祁王的关系,难道就没有半点基于林殊与萧景琰的少年情谊的缘故?   萧景琰沙场厮滚多年,心性坚韧。他决心为祁王为赤焰翻案,与两位兄长争夺至尊之位,就自有他应该承担的东西,他也不是一个承担不起的人。   梅长苏既然因为自己的私心,将并不适合坐上皇位的萧景琰拉进泥潭里,便应该利用所有可利用之物,包括他跟萧景琰之间的信任和情谊。梅长苏借助萧景琰的身份和能力,却又拒不坦言告知身份,美其名曰怕萧景琰关心则乱,以致当初君卿离心,局面险些毁于一旦。   到底是谁被感情左右了,一目了然。   璇玑思虑片刻,心里许多话,到了嘴边,只徐徐地道:“苏先生的想法,我不好妄加揣测。许是在苏先生心里,殿下是特别的,苏先生对殿下的期望,与蒙大统领,霓凰郡主,卫将军和静妃娘娘都不同。”   “母妃也是这样同我说的。那日母妃召见,于芷萝宫中,是不是同你谈起苏先生?”   “娘娘只与般若说了些炮制花茶的心得,并未提及其他。”   萧景琰看向璇玑,目光黑沉:“是吗?”   璇玑偏头,错开萧景琰的目光,换了话题:“言侯寿诞,般若也接到请帖。”   萧景琰也不追问,顺势问道:“你与言侯也有往来?”   “小颖想跟着飞流去凑热闹,我与苏先生许久未见,也想趁机见一见,便厚着颜面问言公子要了请帖。”   “寿诞那日,我会早些出宫,可以回府来接你,然后一同前往。”   “不敢劳烦殿下,”璇玑恭敬拱手,“我已与蔺公子约定,他会来接我和小颖先去苏府,至午再一道前去言府。”   萧景琰沉默片刻,点头:“也好。”   此间事毕,璇玑便请辞回房。   刚进门,小新便迎了上来:“姐姐,你可回来了。早些时候我禀报姐姐,说蔺公子在查我们的事,你可想到了应对的法子?”   璇玑并不忙着答话,只扶着几案慢慢坐下,左右探看:“小颖不在?”   小新乖巧地连连点头:“我便是瞧着颖姐姐不在,方敢这样问姐姐。”   璇玑便失笑:“这丫头玩心太野,至晚不归,怕是在我身边留不住太长时候了。”   “姐姐你为何一点不急?那些暗桩虽说自师父安下从未被起用,并不好找,但琅琊阁消息天下第一灵通也不是浪得虚名的,蔺公子若是执意要拔除这些暗桩,必然会有方法。姐姐不想着应对的法子,便眼睁睁地瞧着我们手中的势力为蔺公子剪除干净吗?”   “应对的法子?”璇玑面色从容平静,“我打算直接去问问梅长苏,他到底想做什么。”   小新一怔,虽然仍旧心下惴惴,但慑服于璇玑镇定自若的神色,便跪在璇玑身侧:“苏先生一心剪除姐姐的势力,姐姐问他,他会回答吗?”   “会,如果他并不打算连我一起赶尽杀绝的话。”? ☆、第四十四章 ?  言侯寿诞当日,蔺晨因为前一晚喝得大醉,虽然早早来接璇玑,但脸色神气都并不好。   眼看着蔺少阁主身形越发飘逸,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璇玑邀蔺晨一道坐马车,却被执意耍帅的少阁主严词拒绝了。   到苏府的时候,梅长苏正在给飞流挑赴宴的衣服。   与梅长苏意见相左的蔺晨,最后得飞流送一盆洗脸水,不得不回房更换衣裳整理头发。   时候还早,璇玑在梅长苏对面的蒲团坐下,摆手让小新小颖跟飞流自去玩耍。   目送着三个小的跑走的背影,梅长苏给璇玑倒了一杯茶:“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说吧。”   璇玑并不诧异梅长苏瞧出她将三个小的打发出去的用意,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蔺晨在查金陵城中的滑族势力,是你让他查的?”   梅长苏撩着广袖,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不错。”   “我们同为殿下谋士,你为何要动我手中的势力?”   梅长苏低头品茶,神色自带惬意:“因为苏某恐怕你就快不是殿下的谋士了。”   璇玑一怔,搁了茶杯:“苏先生这是何意?我襄助殿下,昭雪赤焰的决心并不曾变。”   “变的不是你的决心,是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璇玑盯着梅长苏,静待梅宗主的下文。   “我被陛下召入宫中对峙那日,形势凶险。你被俞野所掳,比我当时形势,并不周全半分。我若是醒着,必然也会跟蔺晨同样的安排,以巡防营为前手,松懈大渝一行警惕,待安全接回你后,再以江左盟为后招,全力施为,务求一击而中,斩草除根。我只是没想到,景琰居然公然抗旨,亲自出宫救你。”   璇玑思及当时情形,若不是她醒得及时,萧景琰与俞野在金陵城郊外的一战恐怕在所难免:“殿下此举确实有欠妥当,但好在并没有造成太坏的局面。”   “夺嫡之路,步步凶险,稍有不慎,前途和未来便随之结束。这次是景琰幸运,若是再如此冲动行事,在那位陛下面前,景琰能有多少次这样的幸运?”   梅长苏言之有理,璇玑只能从旁稍劝:“此次事情能安然度过,确有侥幸的成分。好在你醒了,我又还在,有你我劝阻,殿下当不会再涉如此险境。”   梅长苏摇了摇头,表情颇多无奈,他看向璇玑,表情平静,眼神也平静:“我为维持你的势力所做良多,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自毁阵脚。但是之后静贵妃娘娘亲自召你入宫觐见,我便知道,不能不察。”   “静贵妃娘娘召我入宫确实出乎意料,但不过与我谈了些女子闺房话,并无其他。”   “若非将你视作可亲之人,静贵妃娘娘如何会召你入宫?若非将你视作可近之人,静贵妃娘娘如何会与你叙女子闺房话?景琰亲率巡防营出城之事干系太大,朝野市井均多有耳闻,娘娘怕是在为景琰相看你,若是合适,便纳入府中,以息流长斐短。”   “苏先生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梅长苏并不辩,只微微一笑。   梅长苏不辩,璇玑倒皱了眉头:“即便娘娘的心思真如先生所说,这跟你剪除我手中势力又有何关系?”   “若你只是谋士,及至景琰登基后,辅佐他的助力。我自然要留着你手中的势力,或许,我还会为你培养你手中的势力,以保证你在滑族末裔中有足够的权威,有能力去安抚他们。”   “但是,如果我要成为后宫中的女人……”   梅长苏点了点头:“……我便不能给大梁留一个如此强大又危险的外戚。”   此话一出,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沉默片刻,璇玑揉了揉额:“遇见那位大渝王爷,实在是无妄之灾。”   梅长苏深有同感,点头:“我为维持你的势力所做良多,全为殿下日后辅政之用。如今一番谋算悉数落空,还要费心剪除你的势力,亦觉得再见那位大渝王爷,实在是无妄之灾。”   一个俞野,如此棘手,璇玑跟梅长苏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尽是无奈。   璇玑叹气:“此事就没有周旋的余地?”   梅长苏也跟着叹气:“没有。”   “苏先生如此决绝,恐怕理由并不仅仅是为殿下肃清后宅。”   梅长苏忽而笑了:“俞野此人,若说他大费周章,只是要将你掳劫回去做第九房妾室,我是不信的。等你何时将真正的理由据实以告了,我便也告诉你我的其他理由。”   璇玑盯着梅长苏,便也笑了。   他们彼此都有所隐瞒,却又隐瞒得如此坦诚,大约就是惺惺相惜。   日上三竿,一行人便从苏府出发前往言府,照顾两个病号,马车行得慢悠悠的。   言府门外,言豫津正在迎客。   小新扶着璇玑从车上下来,飞流扶着梅长苏也从另外一辆车上走了下来。   言豫津看见梅长苏璇玑便迎了上来,拱手执礼:“苏兄,秦姑娘。”   梅长苏浅笑回礼:“今日可是忙?”   言豫津便苦笑:“实在是忙,若有招呼不周,苏兄可千万不要在意。”   璇玑忽道:“不知现在跟言侯站在一处的那位夫人是谁?”   言豫津回头一瞧,见一名布衣荆钗的女子,带着一名年轻人,正跟言侯站在一处叙话:“这位夫人我也不认得,只说是父亲的旧识,从远地特来给父亲贺寿的。”   璇玑点头,撇开梅长苏与言豫津,快步走了上去,抬手执礼,端端下揖:“敢问这位可是寒夫人?”   女子年岁约莫四十开外,虽然布衣荆钗,在言侯面前却不卑不亢,发梳得很端正,气质也很端庄。她看向璇玑,眼神里些许困惑:“是,你是?”   璇玑转看向寒夫人身侧的年轻男子,不若寒夫人宠辱不惊,因为年轻,还带着稚气,但也是一脸正色:“想必这位就是令郎了。”   寒夫人眼中越发的困惑,还带了警觉:“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看来便是了,”璇玑微笑,合掌而击,忽道,“小新,杀了这位寒公子。”? ☆、第四十五章 ?  “小新,杀了这位寒公子。”   此刻尚在言府前院,给言侯道贺的宾客络绎,仆从也是往来纷忙。言侯与寒夫人站在一处,就在璇玑面前,梅长苏、飞流与言豫津离得稍远,相距也不出十步。周围有如此多的人,谁也没想到璇玑会对小新下达这样一个命令。   小新忽从衣袖里抽出一把匕首,她年纪小,武功却并不弱,领命便立时袭近寒濯。一招袖里乾坤耍得风生水起,匕首亮白的刀刃直往还在愣神的寒濯脸上逼。   梅长苏最快反应过来,微一皱眉,便下了命令:“飞流,拦住小新。”   飞流于武学之道专精,得蒙大统领训练些时日,越发专精。他轻功卓绝,今日又穿了合适的衣裳,应声而起,疾飞逼向小新,身姿翩然,矫若行云。   璇玑见了,丝毫不乱,沉声吩咐分外从容:“小颖,拦住飞流。”   小颖瞪圆了眼珠子,没明白一场好好的贺寿怎么忽然就变成了一场杀局。她瞧了瞧璇玑,又瞧了瞧飞流,再瞧璇玑的眼神就变得期期艾艾的:“姐姐,你知道,我的武功是拦不住飞流的。”   璇玑表情平静,嗓音温软,眼神却有着睥睨天下的豪气:“不是还有我吗?”   小颖咬了咬牙,只能领命上去拦阻飞流。   小颖武功实在稀松,招式内力均有不足。但璇玑总能在眼看着她就要为飞流所擒之际,念出合适的口诀,令小颖变招,躲开飞流的攻击,再将稍有寸近的飞流逼退回去。   当日梅长苏化名苏哲,于英武殿上,以三名稚子击败北燕勇士百里奇,名声大噪。   贴身护卫飞流,稚子之龄,能够与大梁第一高手的蒙挚打得平手,也是名声在外。   此刻,眼看着璇玑以口喂招,令小颖以中庸剑法,逼得飞流不能近身的人,俱都是心中大骇。这名身形纤弱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有此等武学见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旁人不过惊骇于璇玑几句口诀就让小颖得以逼退飞流,梅长苏却和璇玑一样明白,她使的剑招并不见得如何精妙,只是以命博命的法子,拼的不过是飞流不忍心真的伤了小颖性命。   小颖拦住了飞流,寒濯面对小新只除了最初慌乱有些狼狈,却也是缠斗不下。   反应过来的言侯,眼见一场寿宴被璇玑搅得乱了锅,脸色难看,便喝到:“来人,拦下他们。”   璇玑忽然打开礼盒,来时为言侯备下的礼盒,礼盒打开,露出一柄未封鞘的长剑。   璇玑纤白的手指,握住剑柄,抖腕轻悬,便挽出极其炫目的剑花。璇玑执着一柄秋水寒冽的剑,直直地站着,脊背挺直成不肯弯曲的样子,越发显得那张漂亮的脸,明艳得不可方物。   璇玑看着寒夫人,执剑拱手,端端执礼:“寒夫人,请教。”   璇玑今日赴宴,穿着寻常的曳地广袖,并不是适合习武的短打扮。但是当她持剑而立,起了剑招,衣袂翻飞,广袖翩翩,旁人见了,只觉得这就算不过只是个花架子,那也是个好看得无以伦比的花架子。   寒夫人瞧着,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恍惚渐渐清明,竟变成了惊骇:“你是……”   寒夫人愣神的刹那,璇玑已经攻到面前。她去势极快,所有人都没想到她居然能这样快。飞流轻功卓绝,一息之间能缩短寻常好几步距离,已算是个中翘楚,璇玑的速度居然还要更快一些。   雪亮的长剑留着残影,寒夫人愣神的瞬间便已被逼上了咽喉。幸得言侯手快,拉了寒夫人一把,寒夫人踉跄着往旁边一躲,才险险避开身首异处的局面。   言侯见璇玑居然真的动手,若不是他手快,寒夫人已然香消玉殒,顿时大惊:“还不来人拦住她?!”   璇玑见一击未得手,去势稍滞,身法流畅一转,便举剑又刺。   言豫津为琅琊公子榜上排得第十名,机敏武道均不容小觑,听得父亲喝令便要上前阻拦。   梅长苏皱着眉,看向璇玑的眼神冷凝中带了些许困惑,却还是拽了言豫津一把。   言豫津为梅长苏一拽,便失了阻拦璇玑的先机,眼睁睁地看着璇玑的剑再次逼上寒夫人颈项。   铛——   璇玑的剑被挡开了。   剑柄染了血,是璇玑的血。   虎口被震裂,鲜血顺着剑柄往外流,用力只会让伤口更痛,璇玑却握着剑柄,手指收紧到手背静脉隐现的地步。她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老了,便爬满沟壑的面孔,露出踌躇满志的笑来:“夏首尊,我心想您就算再铁石心肠,也不可能眼看着妻儿殒命,您果然还是露面了。”   来人正是夏江,言府为这个钦命要犯的出现又是一阵忙乱。言府府兵此时方赶至庭院,立时以夏江为中心将庭院团团围住。小颖和飞流的打斗,也因为这样的变故停住了。   夏江几招逼退与寒濯缠斗的小新,护在寒夫人和寒濯身前。他环顾围住自己的府兵,最后死死盯着璇玑,眼中尽是狠辣:“秦般若,我今日就为你师父清理门户。”   夏江曾担任悬镜司首尊多年,直隶梁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上不知沾过多少鲜血,气势狠性均有。即便此刻为全境通缉,依旧是十足十的悬镜司首尊的样子,心性弱一点的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璇玑却推开被夏江逼退后就护在她身前的小新,面色丝毫不惧:“夏江,你动我一根寒毛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   “今日只要你敢动我一根寒毛,寒夫人和令郎也走不出言府。”   夏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寒夫人和寒濯,他们多年未见,尤其是寒濯,被寒夫人带走的时候还小,若非此刻站在寒夫人身侧,夏江根本认不出来。夏江眼神几分复杂,到底什么话都没有说,只豁然转向梅长苏:“江左盟宗主,你不是一向以正义自居,居然也看着秦般若以我妻儿相胁?”   “夏首尊,你无需攀咬他人,苏先生虽然贵为江左盟宗主,也无权为我做决定。”   夏江皱着眉,看向言侯:“言阙,你与寒氏的昔日情谊,便连护她一命也不能做到吗?”   “只要夏首尊束手就擒,言侯注重情谊,自然会护得寒夫人与令郎周全。”   夏江握着利器的手指紧了又紧,紧了又紧。   璇玑瞧了,便笑:“夏首尊素有悍勇,今日不妨试试,到底能不能以一己之力将寒夫人与令郎从我手下带走。输了,也不过输掉寒夫人与令郎的性命罢了。”   夏江脸色涨得通红,几乎咬牙切齿:“卑鄙。”   “我从未敢以君子自居,”璇玑并不做假清高的门面功夫,承认得很坦然,“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今日你束手就擒,我便放寒夫人与令郎安然离去。”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么就算我要死,地狱里有夏首尊一家三口相伴,也不算孤单。”   璇玑孤身站着,因为病弱,身形单薄,脸色出奇的白,眼中却尽是睥睨天下的豪气。她持剑而立,束腰勒出一把纤细的腰身,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偏生脊背挺直,表情平静泰然,提及死生大事,声调也是稀松平常,便生出令人无法逼视的傲然来。方才见了她卓绝剑术的人,也不敢小瞧了这份傲然。   言府往来的宾客见了,莫不暗叹此女子容貌明艳,却有枭雄本色。   夏江的手终于松开,利器掉落在地面上,很清脆的一声响。   言府的府兵上前,拿麻绳将夏江五花大绑。   “夏首尊以一条残命,换了寒夫人与公子的两条性命,这买卖不亏。”   寒夫人本来神色复杂地盯着夏江被押走的背影,闻言豁然回头,冷冷地盯着璇玑。   寒濯走到寒夫人身后,他年轻,虽然在寒夫人教导下为人端方,但到底没有经过世面,被突变弄得心下惴惴,只轻轻地扶住寒夫人,无声地给予母亲些许支持。? ☆、第四十六章 ?  “姐姐,你受伤了。”小新忽然捧起璇玑的手,凝结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整个剑柄。   璇玑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微微皱了一下眉。   小新去掰璇玑的手,虎口撕裂,都是黏连的血块。掰开手指,拿出剑柄,血块被撕掉,便又开始流血。   小颖站在旁边,根本不敢碰,见璇玑受伤,顿时红了眼眶。   站在一旁许久未说话的梅长苏缓缓走过来,徐徐地道:“秦姑娘的伤看来不是小伤,还是先行医治吧”   璇玑盯着掌心的伤口:“不过是皮肉伤。”   梅长苏看见璇玑血肉模糊的虎口,皱眉:“还是要先行包扎。”   璇玑转向言侯,大礼下揖:“般若行事鲁莽,搅扰言侯寿诞,说到底也是拳拳忠心,请言侯见谅。”   这一拜,言侯受了,但他到底看不惯璇玑行事无所不用其极的谋士做派,脸色并不好看。   璇玑又转向寒夫人:“此次捉拿夏江,也是事急从权,唐突寒夫人,请寒夫人见谅。”   寒夫人面若寒霜:“这位秦姑娘从拜寿的礼盒里拿出一柄长剑来,可看不出是事急从权的样子。”   璇玑并不辩,垂眸微微一笑:“如此,般若先行去包扎伤口,莫让般若搅扰了诸位的好兴致。”   言豫津便来请璇玑去后堂,又令仆从去叫了医者。   璇玑跟在言豫津身后,过回廊的时候回头瞧了一眼,看见面色冷凝的寒夫人还在看她,便微微地笑。   璇玑主仆三人到了言府后堂,等了片刻,医者便来了。   医者瞧着璇玑手上的伤直皱眉,先清理了伤口,然后从药箱里拿出药粉细细地敷在璇玑伤处:“这伤,姑娘需好好养着,要忌口,忌水,伤好之前莫提重物,方有可能避免留疤。”   璇玑额头上生了细密的汗,闻言只疲惫地点了点头。   小新便代为执礼致谢:“多谢大夫。”   大夫从药箱里拿出几个瓷瓶,一一跟小新交代用处和用法,待小新都记下,便拱手告辞。   小新送走大夫,站在璇玑身边,满脸忧色:“姐姐,可是手上痛得厉害?”   璇玑摇头:“不是手疼。”   小颖站在旁边,只以为璇玑逞强,不忍她们忧心:“姐姐的手伤成那样,皮开肉绽的,如何能不疼?”   小新目光一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子:“姐姐如果实在难受,要不要再吃一粒?”   璇玑摇头:“非要万不得已,无需用此重招。”   小颖瞧着小新手里的瓷瓶:“这是什么药?”   小新一怔,璇玑便答道:“是补药。”   “若只是补药,姐姐为何不吃?”   “我的身子太虚,不受补,吃得多了反倒有害无益。”   “真的吗?”   “当然。”   璇玑的表情太正直,小颖便垂下头,被说服了。   “小新小颖,你们俩先下去。”   “为什么,姐姐?”   璇玑扬了下颌,示意站在小颖身后布衣荆钗的女子:“我与寒夫人有些话要说。”   小颖回头,看见不知何时到来的寒夫人,果然是一副有话要跟璇玑说的样子,便跟着小新一道恭敬行礼:“我们走得不远,姐姐你有事便大叫,我们一定可以听见的。”   小颖的话实在太孩子气,璇玑失笑,还是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小新小颖走了,璇玑便看向寒夫人:“夫人请坐,般若手上有伤,恕我不能为夫人奉茶。”   寒夫人落座,端详璇玑片刻,开门见山:“你与滑族璇玑公主是什么关系?”   璇玑状不经意地抹去额上冷汗:“我与璇玑公主的关系,想必不说,寒夫人也猜到了。”   “你的剑招一用,我便看出来了,是滑族王室剑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该是璇玑公主的徒弟之一。”   “夫人曾在悬镜司任职,如今依旧明察秋毫。”   璇玑不动神色的夸赞,寒夫人未显得色,只问:“你和夏江同为璇玑做事,今日你为何要设计抓他?”   璇玑沉默片刻,并不正面回答,只道:“夫人当年毅然出走,远离金陵多年。此次忽然回来,除了骤闻夏首尊谋逆大罪,带令郎来为夏首尊略尽为人子的孝道。恐怕也存着将当初知道的师父的暗桩名单告知朝廷,以抵夏首尊罪孽,以减滑族威胁,斩断所有过往之意。”   寒夫人虽然为璇玑猜中她心中所想微微皱眉,但还是点头:“不错。”   “实不相瞒,般若早已携这些势力归顺太子殿下。”   “什么?”寒夫人再是不卑不亢,闻言也是大惊失色。   璇玑神色平静,娓娓叙道:“当年滑族灭族之祸,寒夫人是知道的。否则寒夫人也不会怜师父身世悲苦,将她带出掖幽庭。太子殿下还是靖王的时候便许诺般若,必会为滑族昭雪当年不义复叛之罪,般若感念殿下仁心,便携手下势力系数归顺了。”   “你说你早已携这些势力归顺当朝太子?”   “不错。夏首尊背负谋逆罪名在逃,实为殿下心腹大患,夙兴夜寐,只盼能早日缉拿归案。所以今日般若才会对寒夫人及令郎斗胆冒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目的只为解太子殿下之忧,解大梁之忧。”   寒夫人骤听这样的消息,有所惊诧,但她到底为人端方,宠辱不惊,稍加思量之后便稳了心神。她看向璇玑,目光澄澈,直视人心:“你此刻肯将这样大的秘密对我坦然以告,必然是有所求。”   璇玑拱手执礼,她手上缠着布条,布条上隐现血色:“夫人明察秋毫,般若确有所求。”   “你求什么?”   “师父留下的暗桩,是般若为太子谋事的倚仗,也是为滑族雪罪的倚仗,请夫人不要将之交予朝廷。”   寒夫人坐在璇玑对面,思量了许久,才徐徐地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今日做了这许多的事,佯杀濯儿,佯杀我,威逼夏江,抓捕夏江,受伤,都不过是为了做这件事,阻止我将名单交予言侯。”   璇玑一怔,微一皱眉,沉吟,终于还是点头,坦然承认:“是。”   寒夫人便笑了:“你与你的师父,心性智计,机谋血性,倒真有几分相似。”   璇玑一时无法分辨,寒夫人这话里的意思到底是褒是贬,只能直白地问:“夫人可答应?”   寒夫人苦笑着摇头,慢慢站了起来:“我自诩待璇玑至亲,宛若姊妹,却是后来远离金陵城的纷扰,才渐渐懂她。她那个人,那样骄傲,是不屑说谎的。”   璇玑仰头看寒夫人脸上意喻不明的笑:“夫人这是何意?”   “我答应你,不会将名单交予言侯。”   璇玑不明白寒夫人怎么把话题转了回去,但见目的达到,心中虽有困惑,还是执礼道谢:“多谢夫人。”   寒夫人站着,看着璇玑,眼神复杂,忽又道:“璇玑她向来,只说一半的真话。”? ☆、第四十七章 ?  寒夫人走了,璇玑又坐了一会儿,去想寒夫人走前说的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眼前忽然落下阴影,璇玑只以为是小新和小颖,见寒夫人走了便回来侍奉。抬头看清来人,慌忙起身见礼:“殿下,您何时来的?”   萧景琰穿着金线蟒绣的红袍,身形挺拔,器宇轩昂:“有一会儿了。”   这本是个松泛的回答,但璇玑却是心下一惊。她忧虑萧景琰听见她与寒夫人间的对话,思虑片刻,方徐徐地道:“我想事情想得入神了,居然未及发现殿下前来,实在是不应该。”   “不用拘礼,且先坐着。”萧景琰见璇玑身上带伤,率先坐下,然后示意璇玑落座。   “谢殿下。”璇玑见礼,复又坐下。   君卿安坐,萧景琰看向璇玑:“你方才在想什么?”   璇玑不防萧景琰会追问她的推搪之词,以问避答:“夏江落网的消息,殿下可知?”   萧景琰点头:“我便是在前院听闻你为了抓捕夏江受了伤,所以来看看你的伤势。”   “多谢殿下关心,”璇玑先谢过萧景琰探望之情,然后又问,“此次夏江被捕,恐怕会牵扯出当初师父留予他的那些势力,殿下可想过如何处置?”   “夏江为人刚愎自用,又冥顽不灵,虽然被捕,要从他口中得知名单,并非易事。”   “殿下说得极是,但若是得知了名单,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你方才想的,便是这件事?”   “他们好歹与般若血出同族。”   “与夏江有所勾结的自然交付有司,按律处置。那些手上还未沾血的,”萧景琰顿了一下,看着璇玑,“我会放他们远走,过平常人的安生日子。”   萧景琰的做法宽厚,已算极大的顾全了璇玑,璇玑沉吟片刻:“殿下可否将之交由般若处置?”   “你要这些人做什么?”   “般若的势力之前为苏先生剪除泰半,现在手中几无可用之人,要为殿下效力,自然需要人才。比之重新扶植力量,直接将那些人手收入麾下,可少耗损许多心思。”   萧景琰坐着,也是脊背挺直,正襟危坐,器宇轩昂,言辞沉稳有力:“你不需要扶植势力。”   “这些人之前为夏江所用,才与殿下为敌,若是在般若手中,当为殿下手中效力,”璇玑闻言,只觉需适时的表忠心,“请殿下放心,只要般若对他们阐明殿下会为我滑族昭雪不义复叛之罪,他们必然会对殿下忠心耿耿。”   “我说了,”萧景琰看着璇玑手上渗着血色的布条,黑眸沉郁,还是那句,“你不需要扶植势力。”   璇玑知道在此事上,并不适合跟萧景琰有所争执。对于势力太过执着的谋士会让君主忌惮,况且夏江手中所余的势力其实早被她收回手中,关注这些势力的去向不过全是推搪之词。   但璇玑心中忧虑萧景琰听见方才她与寒夫人所说的只言片语,过早退却反而露了痕迹,咬了咬牙:“殿下为人耿直,相信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不应为私利所驱驰,不愿他们为般若所用。又生性宽厚,愿意放他们远走。但这些人终究为滑族残部,无人统领,恐酿祸端。”   “你是在暗示我最好的处置方法不是放他们走,而是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璇玑一惊:“滑族灭族之祸冤枉,如今心存复国之念的不在少数,那也是他们的正义。殿下登基之后,对于滑族的安抚亦是一项重责,万勿在此刻以杀止杀,先予各族留了残暴不仁的名声。实不若归于般若手下,晓以世情,动以事理,循序教化,方为上策。”   萧景琰浓眉轻皱,重复了一遍璇玑所用的判语:“你方才说……残暴不仁?”   也是等萧景琰用低沉的嗓音重复了一遍,璇玑才意识到自己到底用了一个多么枉上的词汇,连忙拱手请罪:“般若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请殿下万勿见怪。”   “别动。”萧景琰忽然握住了璇玑的手腕。   “殿下?”   萧景琰看着璇玑手背渗着血色的布条:“伤口挣开了。”   “只是皮肉伤,并不碍事。”   璇玑一挣,萧景琰防她用力太猛,又撕裂伤口,便顺势放开,只道:“你伤得不轻,这些日子好好将养。旁的事,就不要操心了。”   璇玑面对执拗的萧景琰,时时都会遇见这样百般智计,千般巧舌都派不上用处的无可奈何,这种身为智商担当却对耿直武人束手无策的心理落差,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殿下,收服夏江势力此事……”   “那日母妃召你进宫,除了炮制花茶的心得,可曾与你说了别的什么?”   璇玑不防萧景琰将话题转得如此之快,怔了片刻,方恭敬回话:“不曾。”   “之后我又去母妃宫中,她倒与我说了一些。”   自璇玑再回到萧景琰身边,两人便未再有过争端。君卿和睦,即便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也能彼此娓言相辩,直如当初谁也不肯让步的相争如同幻梦一般。甚至可以说,璇玑为俞野所掳,萧景琰抗旨出宫率兵相救之后,他们彼此默契地没有再提当初璇玑离府的事,君卿关系倒像是更融洽了。   此刻,明明气氛温平,萧景琰的语调也是温平的,璇玑却忽然生了警醒,对萧景琰之后要说的话,不敢听下去:“静妃娘娘心思剔透,若有心与殿下说什么,必是禅机至理,殿下需自行体会,般若不敢代劳。”   “你不听,是不是因为即便我不说,你也猜到了?”   璇玑没想到萧景琰能问出这样棘手的一个问题,她简单地答是,或者简单地答不是均是大大的不妥,一怔之下,便听见萧景琰后面的话已然说出了口。   “待事情尘埃落定,母妃便会为你指婚。你日后长伴在我左右,不需扶植势力。”   萧景琰有一张极其端正的面孔,星目剑眉,为人耿直,越发英俊正气。璇玑被那双沉郁的眼睛盯着,居然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很久以后,璇玑一再回想起萧景琰当时的样子,才迟钝的发现,他是紧张的。   萧景琰紧张得连表情都没有了,僵硬着一张端正的脸,乍一看倒像谈论军机大事那样严肃。他不说爱,也不说喜欢,一个不解风情的武人的心仪全藏在那句“待事情尘埃落定,母妃便会为你指婚”里,如同宣告军令那样对璇玑颁布。   当时,骤听萧景琰说出这句话,璇玑只有一个想法——咎由自取。? ☆、第四十八章 ?  当日璇玑在萧景琰书房中晕倒,借居萧景琰卧室,列战英前来探望,问出一句“秦姑娘可是爱慕靖王殿下”。璇玑才惊觉,她叛出誉王的决定做得实在太轻易草率。   一件连列战英都看得出来的事情,梅长苏如何能看不出来?   璇玑不得不为她归顺萧景琰找一个足够合理的借口。   喜欢萧景琰,为感情所左右,以至于失去了正确判断的平常心。这个借口的确不太好,但是她已经别无选择。   之后璇玑开始刻意在萧景琰面前刷存在感,同出同入,悉心辅佐,全力襄助。面对他人的疑惑,不肯辩解,面对侧妃的非难,不肯反驳。她搅在这一滩浑水里,只盼这样的烟幕能挡住梅长苏的探究。   现在看来,这烟幕实在是太成功,它不仅仅迷惑了梅长苏,迷惑了市井大众,连静妃梁帝都迷惑了。   所以当萧景琰对璇玑说出“母妃会为你指婚”,璇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咎由自取。   当晚,璇玑病发,病情来势汹涌。小新喂她吃了晏大夫配的应急的药丸,情形依旧不见好。   此时已经宵禁,小颖不能自己外出,只能求助萧景琰。   萧景琰还未睡下,闻讯即令列战英快马前去苏府请蔺晨,自己到了璇玑房中。   萧景琰坐在床边,见璇玑躺着,脸色出奇的白,眼睑唇齿紧闭,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甚是惊诧:“她白日虽然手上受了伤,但是瞧着精神还好,怎么又忽然病了?”   小颖眼眶红红的:“姐姐身子弱,白日里强运功力缉拿夏江后便很是不好。下午回府后,我和小新本来说为她请蔺公子来瞧瞧,姐姐执意不肯,服了晏大夫配的药又好了一些,我们也就没有坚持。不想到夜里,忽又病发,晏大夫的药也压不住。早知如此,下午就是拼着被姐姐责骂,也该请蔺公子来瞧瞧的。”   小颖说这些事后自责的话也于事无补。   小新比小颖年纪还小,站在一旁慌得手足无措,并没有多的精力安慰她。   萧景琰闻言,眉头皱得死紧,焦虑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   她瘦了。太子府中不曾克扣了吃喝,还有蔺晨这样好医术的大夫看顾着。他如今入主东宫,手下不乏贤臣良佐,朝政之事能不让她劳心的事也尽量不再让她劳心。她将养了这些时日,却把自己养得更瘦了。白日里他握着她的手,只觉得那腕骨薄得让心头一惊。   萧景琰心里许多话,到嘴边只问一句:“她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蔺晨一路御着轻功,来得很快。在床前一搭上璇玑的脉,便皱了眉头:“她怎么会突然伤得这么厉害?”   小颖听见蔺晨说是伤不是病,便问:“伤?是姐姐手上的伤?”   蔺晨将针灸包在床沿上推开,表情是难得的严肃:“不是手上,她的脏腑筋脉伤得很厉害。”   闻言,萧景琰一愣,小颖看向小新,小新垂下了头。   蔺晨施针,他手法极好,针刺肌肤不觉痛楚,璇玑却醒了。   璇玑睁开眼睛,她虽然刚从昏睡中醒来,但眼神很清冽,并没有半分恍惚。她侧头看了看蔺晨,看了看小新小颖,最后看了看萧景琰,什么都没说,正头望着屋顶。   蔺晨见璇玑醒了:“是不是痛?我可以让你再睡一会儿。”   璇玑不作声,只摇了摇头。   房间里便是安静的,只听见蔺晨换针时衣袂摩挲的声音。   安静中,忽然听见璇玑徐徐的嗓音:“我自小养在姐姐身边,聆听姐姐的教诲,为人处事,战策方略,全学自姐姐。我对姐姐的这份孺慕之情,一如太子殿下对祁王殿下。”   屋内众人不防璇玑在此刻剖白心际,俱是一愣。   萧景琰点头:“我自小养在祁王府中,与祁王兄虽非一母同胞,但情谊深厚,其他异母兄弟均不能及。”   璇玑中气不足,语调温吞:“姐姐博学笃行,钟灵毓秀,百年难得一遇。我再多苦学,穷一生亦难及其万一。祁王殿下睿智大度,一代贤王,不知让多少人为之倾倒,太子殿下亦是仰望其项背长大的吧?”   “王兄于我,亦兄亦父,亦师亦友。”   “姐姐死于滑族灭族之祸,死时万念俱灰,死后身败名裂。我对姐姐的思念,对昭雪的坚定,恐怕只有贤王兄冤死于赤焰旧案的太子殿下,能懂此心。”   萧景琰神色一黯:“我必将还王兄坦荡贤名,也必将还你们坦荡清名。”   “殿下为人耿直,对阴诡私利不肯有半分容忍。般若自襄助殿下以来,君卿间多有意见相左之时,全赖殿下对我多加包容,处置之法对我也多有顾及,般若在此谢过。”   “你我君卿,无需如此多礼。”   “殿下昭雪之志之坚定,令般若心中折服。所以在誉王和你当中,我选了殿下,”璇玑微微一笑,忽然重重的咳,咳得脸皮涨红,咳得眼角含泪,咳的蔺晨根本没有办法下针,却仍断断续续地道,“殿下的心性,其实并不适合这条步步凶险之路,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   蔺晨见璇玑咳得厉害,还不肯乖乖躺好,顿时笑了:“要是不想活了,索性本公子一针送你下去,省得你糟蹋我的努力。”   璇玑看了一眼蔺晨,眼神里全是歉意,却仍断断续续地对萧景琰道:“殿下,我既因一己私心,推您走上这条凶险之路,襄助昭雪就必然全力以赴,坚定不移。若因此招至静妃娘娘误解,实是无心之失。”   蔺晨瞪着璇玑。   璇玑还是断断续续地继续道:“般若知道殿下素来忠介耿直,为人孝悌,但委实不必因不想忤逆贵妃娘娘,而将般若纳入府中。”   萧景琰足足反应了数个弹指,才明白璇玑说了这许多,只是对于白日里他所说的赐婚的拒绝之辞。在明白过来的瞬间,萧景琰的心里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   在萧景琰说出什么之前,忍无可忍的蔺晨已经扎了璇玑一针,璇玑顿时闭目躺倒在床上。   小新大惊:“蔺公子?”   “没事,”蔺晨扶着璇玑让她躺正,继续施针,“我只是让她睡着了。”   小颖守在旁边,深恐惊醒了璇玑,小声地问:“姐姐伤得如何?”   蔺晨的回答倒是大大咧咧的:“她伤得很重,这几日没什么要紧的,你们就别打扰她。不过我会为她施针,让她一直睡着,你们即便要跟她说什么,也是叫不醒的。”? ☆、第四十九章 ?  蔺晨为璇玑施针完毕,见璇玑睡着,给小新小颖留了些药丸,言明第二日再来诊治,便回了苏府。   蔺晨轻功也甚是让人惊艳,轻巧地落在苏府中庭院。   见梅长苏屋中灯还亮着,蔺晨想了想,便走了进去:“让你早些睡觉,就是不肯听,你什么时候不一心砸我琅琊阁的招牌,我真是得多活不知道多少年。”   梅长苏从几案前抬头:“你这样的祸害,千年还不够活,还要再活多久?”   蔺晨往梅长苏面前一坐,撩着自己的头发:“说什么呢,你见过这么聪明的祸害吗?”   梅长苏摇头失笑,换了话题:“你从太子府中回来,般若可好些了?”   “不好。”   “不好?”   “当然不好,她用了燃命之法,强行催动内力,要是能好才是奇了怪了。”   梅长苏见蔺晨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表情甚是放松,一颗心便放了下来,调侃道:“你不是去给她诊治了吗?怎么,你这江湖郎中也没有法子?”   “我是个大夫,我又不是个神仙,”蔺晨斜睨着梅长苏,本来还要拿乔,却见心思被梅长苏看破了,索性干脆地埋汰起人,“就算我是个神仙,我扛得住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一心寻死吗?”   梅长苏闷笑两声,当即给琅琊阁少阁主陪不是:“我等伤病,多赖蔺少阁主妙手。”   蔺晨便洋洋自得地受了江左盟宗主的道歉,脸上的笑忽然一敛:“你记得之前你跟我提过,你怀疑般若也是滑族皇室,是玲珑公主之妹的事吗?”   梅长苏点头:“记得。”   蔺晨微微地皱眉,一贯公子哥吊儿郎当的眼睛里也有了几分沉郁:“这件事,或许真的需要查一查。”   “既然都要查,顺便,滑族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蔺晨的正经果然是坚持不了一刻钟的,当即垮脸:“能不能说点开心的事情?”   “怎么,咱们少阁主也有头疼的时候?”   “你应该知道,寻找这些小喽罗本身,就比找那些大头领麻烦。再加上璇玑公主这些手下,既分散又隐秘,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可能知晓内情的寒夫人,她却半点消息也不肯透露。”   “你少给我来这套,是你自己答应我的,在谢玉的死讯传入金陵之前,你就帮我打扫干净夏江留下的所有麻烦,可不能食言啊。”   蔺晨盯着梅长苏,盯了许久,送江左盟宗主俩字:“啰嗦。”   梅长苏闷笑了一声:“我忽然想起誉王,誉王死前,对我说他料定有一件事,我一定想不明白。”   蔺晨一挑眉,他心思剔透,当即欺身凑拢:“你是说,誉王与滑族也有关系?”   “否则誉王不会容忍夏江和般若在他身边留这么久。”   “你是说,”蔺晨立刻露出非常感兴趣的表情,“皇帝老儿跟滑族的女人也有一腿?”   “粗俗,”梅长苏看了蔺晨一眼,这一眼,写尽了嫌弃。顿了一下,继续分析道,“否则夏江不会那么死心塌地地帮他。”   “但是般若却叛出誉王。”   “如果事情真如我们所料,般若如此果断地放弃誉王,必然是因为有比扶持誉王更重要的事情。”   蔺晨倒在榻上,吊儿郎当地笑:“嫁给萧景琰?”   梅长苏颇为无可奈何地盯着倒在地上的损友:“这个理由,你信吗?”   蔺晨的眼中便又染了沉郁:“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想跟般若为敌。”   “你以为我就想吗?”   气势一时冷凝,安静片刻,蔺晨果然又是正经不了一刻钟的做派,吊儿郎当地笑:“你做了许多的事情,便是将她留为萧景琰辅政之用。怎么能一点用场都没有派上,又自己去灭了她,太亏。”   梅长苏却没有笑,沉默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我需要见一见这位寒夫人。”   璇玑醒来,已经是几日后的事情。   几天间看似风平浪静,却并不是无事发生。   谢玉的死讯传入金陵,谢弼前往黔州扶灵。   寒夫人带着寒濯去去刑部天牢见过夏江,之后梅长苏也去过。   萧景琰与言侯、蔡荃、纪王在府中密谈,夏江终于落网,估计他们是开始着手昭雪赤焰一案。   卫铮在东海找到了一种草药,名为冰续草,装在琉璃瓶子里运到金陵,连根须都保存极好。   偌大个金陵,山雨欲来风满楼。   璇玑坐在床上,拥在被褥里,喝着药,听小新将这些事一一禀报。末了,将药碗递给小新:“小颖呢?”   “我将颖姐姐支出去了,一时半会儿,她是不会回来的。”小新接了药碗,忙用绵软的垫子给璇玑撑着腰背。   璇玑点头,借小新的手往软垫上稍微靠一些:“夏江的那部分人,你接手得如何了?”   “姐姐让我联络的几个均已联络上。”   “可有什么难处?”   “我本就是师父留给夏江的人,与她们多少识得,并没有什么难处。”   “那就好,”璇玑点头,“你传令给微澜,告诉她,是时候刺杀莅阳公主了。”   “是。”   “此次刺杀,只许失败,不许成功。”   “是。”   听小新答得利落,璇玑沉默了。   小新偏头瞧璇玑:“姐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璇玑看着小新,终是面色平静地道:“没什么,你去吧。”   小新领命,端着空药碗退了出去。   璇玑独坐在床上,怔怔地出神。   夏江被捕,萧景琰放心着手翻案。莅阳遇刺,会让谢玉的遗书现世。   她会助梅长苏与萧景琰昭雪赤焰一案,因为当年她亲手谋划的赤焰案只是事情的第一步,昭雪赤焰案,本就是事情的第二步,那么第三步第四步,乃至最后的目的呢?   赤焰案昭雪,除了给祁王清白,给林氏清白,让萧选昏庸无能的嘴脸大白于天下,还将给予大梁一个前所未有动荡的朝局。被挑衅践踏的帝王权威,伴随着新旧主君的权力更迭的动荡,赤焰旧人复爵导致的军权分割,对于战死的烈士的抚恤也将让户部头疼至极。   到时候她倒要看看,被昏庸的萧选治理多年积贫积弱的大梁,如何面对东海、夜秦、北燕和大渝的多国铁蹄。   为滑族昭雪不义复叛之名从来不是她的最终目的,若是能昭雪固然好,若是不能,也无所谓。   萧选毁了她的滑族,她便要覆灭一个大梁,来为死去的滑族殉葬。   这便是当初她轻易就放弃辅佐誉王的原因,誉王能登上那至尊之位又如何,早晚是要被她所灭掉的。   赤焰案昭雪并不是结束,它将是吹响战争的号角。   璇玑至今仍记得玲珑死去时候的样子,记得她在掖幽庭最初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仇恨渐渐把她熬成宠辱不惊的平静,因为心就在仇恨的滋长中一分一分地变冷变硬。   她本该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却忽然生了胆怯。   璇玑望着窗外长长地叹气:“我最终的目的,你察觉了吗?”? ☆、第五十章 ?  璇玑本来窝在床上,听见小新来报,说莅阳公主前来,求见太子殿下,便起了身。   璇玑梳妆梳得极慢,还特意挑选了衣服和首饰的配搭。穿好了之后,临出门又再三整理确认,直看得小新满脸困惑之色。   “我这一身怎么样?”   “姐姐生得美貌,搭配得宜,今日分外的貌美,让人移不开眼。”   “不,我是问,可端庄,可持重?”   小新一愣,又傻乎乎地点头:“又端庄又持重。”   璇玑便笑了,慢慢地往议事厅里去。   璇玑知道莅阳是来做什么的,也知道梅长苏也在,知道他们必然要商讨许久,所以她不急,静静地站在可以望见议事厅前空地的拐角凉亭里等着。   小新忧心璇玑的伤,再三请她歇息片刻,她只是一味的摇头,怔怔地望着议事厅的方向。   等了许久,便见一名年轻男子扶着一名雍容女子从议事厅里走了出来。   女子生得端庄,因为是未亡人,着黑裳,愈发从沉郁的颜色里显出贵气端庄来,正是莅阳长公主。扶着她的年轻男子,面容英俊,长身玉立,便是自南楚游历归来的两姓之子萧景睿。   璇玑只远远地看着,既不上前,也不退后,不说话,只看着。   萧景睿与莅阳交谈几句,离得太远,听不见讲的是什么,然后萧景琰便扶着莅阳离开了东宫。   小新见莅阳萧景睿已走,便恭敬上前:“姐姐,我们回去吧?”   “再等等。”   小新还要再劝,却见莅阳公主与萧景睿又倒了回来,相携着再次走进议事厅。   璇玑又等了许久,莅阳公主与萧景睿再次出来,出了东宫,这次是真的走了。   璇玑抬头往向天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小新,我们回去吧。”   “姐姐方才可是想跟莅阳公主说话,为何不上前?”   璇玑沉默片刻,张嘴,只还是那句:“我们回去吧。”   转头方走几步,便看见站在回廊下练箭的庭生,和站在庭生旁边的列战英。   璇玑之前离开靖王府回了红-袖招,回了东宫府又因为病情伤情加上忧思太重,对于庭生的管束,倒越来越像空担着先生名号却少有真正指导的梅长苏了。   此刻见了,自然不能只做没见,就算不装装样子考较一二,寒暄两句总是要的。   也与列战英见礼,他们自求婚失败之后还没有这样不为公务的单独见面,列战英到底年轻,面上难掩尴尬,璇玑面色倒是平静的。   正说话,萧景琰与梅长苏也走了过来。   列战英是武将,庭生虽然年纪小,但也是走的武将的路子,当即抱拳见礼。   璇玑慢了半拍,才拱手执礼拜见:“殿下,苏先生。”   “免礼,”萧景琰神色泰然地抬手,言辞间已然是惯于上位者的威严。萧景琰看向璇玑,眉头一皱,一句关心的问候之语,因为掷地有声,倒让他说得像一句喝问一样,“伤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璇玑执礼下揖,恭敬答道:“多谢殿下关心,般若长卧病床气闷,见今日天气好,便出来走走。”   庭生默默地瞧了一眼狂风乍起,阴雨始布的天。   “蔺公子不是说你伤得重,不宜走动吗?”萧景琰向璇玑问着话,眼神却是看向小新的。   小新一向惧怕萧景琰,不敢躲,又不敢推诿,当即可怜巴巴地缩着脖子默不作声。   璇玑见小新可怜,不得不上前拦断了萧景琰看向小新的目光。表情倒还能维持住平静,眼神里就颇多无奈:“是般若自己,思觉常卧病床于病情心境无益,才想出来走走的。”   “你一贯不遵医嘱,不会照顾自己。”   梅长苏闻言,眼里藏着深沉的笑意,站在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作为同样不遵医嘱的病患困难户,璇玑是见不得自己被埋汰,而梅宗主能悠然看戏的:“殿下说得是,般若近日的确身体不适。但听闻苏先生病了,我不能前去苏府探望尚情有可原,苏先生不顾病体前来东宫,我再不问候几声就显得实在礼数不周。”   萧景琰闻言,转看向梅长苏的表情就带了狐疑:“你病了吗?”   梅长苏一愣,没想到璇玑把火引到他身上去了。见萧景琰关切的目光看过去,忙摇头:“没有,谁说我病了?”   萧景琰见梅长苏否认得斩钉截铁,复又将目光移回璇玑身上。   璇玑忙做出告罪的样子:“蔺公子近日提及要炼制丹药,神色颇为犹疑踌躇,般若自认识蔺公子以来,还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所以私以为是苏先生病了。”   萧景琰便奇道:“蔺公子医术精湛,是何丹药令他如此踌躇?”   梅长苏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蔺晨一心想在医术上超越老阁主,新近得了个丹药方子,是以前老阁主也未配置过的,所以正踌躇满志,要一展所长。”   萧景琰看着梅长苏,眼中忧虑,张了张嘴,顾忌人多,又没有问出口。   梅长苏倒笑了:“殿下无需忧心,我的病痊愈是不可能了,但是待此间事了,便放下一切,好好修养一段时间,会有起色的。”   “你要离开金陵?”璇玑问道。   梅长苏点头:“我也累了,总要歇一歇。过个三五年,再回来看你们。”   此事方才梅长苏已经与萧景琰说过,萧景琰脸上并不显讶色。   璇玑乍听此消息,倒皱了眉。   梅长苏依旧是笑,符合江左盟宗主一贯的低眉浅笑:“不过三五年,我们的朋友之谊,不会因为你见不着我,就维持不下去了吧?”   璇玑却不肯调笑:“……如果我说会呢?”   “那你需记得,久伴殿下身侧,将与殿下的君卿之义维持下去。”   璇玑沉默了,并没有回答。她眼中目光复杂,恍惚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别离而惜别的哀痛。旁人见了,便只当这沉默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默认。   梅长苏看着璇玑,却知道,她只是没有答应罢了。   “寒夫人说得没错,你与你师父的确有几分相似。”? ☆、第五十一章 ?  “听说中书令家的小姐柳乐病了。”   “可知道什么病?”   “不知,但说是病得极厉害,连跟太子殿下的大婚都耽搁了。”   天气还是热,璇玑倚着软垫看书,贪凉,软垫上铺了一层薄竹席子,面前的几案上摆着冰镇的百合汤。听着小新禀报,停下翻书的动作:“你去,看看能不能递出消息来,问问是真病还是装病。”   “是,姐姐。”小新领命拜退。   璇玑忽然又唤她:“等等。”   “姐姐还有何吩咐?”   璇玑皱着眉头,下意识翻了两页书,其实也没看,复道:“不用去了。”   “姐姐,为何又不去了?”   璇玑低头,把目光落回书页上:“不用去,我大略也猜得到。”   “姐姐猜到了什么?”   璇玑低头,饶有兴致地笑:“不过是梅长苏给的下马威,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   小新当即瞪圆了眼睛:“苏先生知道了柳乐的身份?”   “应该不止柳乐。”   “这可不好,他还知道多少?”   璇玑看起来心情不坏,还有心思打机锋:“我不知道他知道多少,我只知道他并不知道多少。”   如果梅长苏顺利得知全部的暗桩,他会将之一一拔除,以免在昭雪赤焰一案中生出变故。唯有中书令柳澄的孙女柳乐,未来的太子妃,身份特殊,人品贵重,留之大用。   但现在梅长苏却反其道而行之,只能说明,他得知的只是一部分暗桩。   寒夫人答应了不会将滑族暗桩势力告知言侯,她的承诺,璇玑信得过。但琅琊阁到底不是吃素的,梅长苏也不是,他们应该是从其他的渠道得知了一些。   只得一半的消息,往往鸡肋般留之无用,弃之可惜。轻举妄动不能斩草除根,兼且打草惊蛇。   若能有足够的时间,慢慢顺藤摸瓜许也能一网打尽。   可惜,地狱归来,不可久留。梅长苏最缺的,也是璇玑最缺的,便是时间。   最好的利用方式,便是梅长苏现在的做法,动一动身份最为贵重的未来太子妃柳乐,敲山震虎。让璇玑知道她手下暗桩暴露,却又不知道具体是哪些暗桩暴露,用起人来,办起事来,瞻前顾后,只觉得处处投鼠忌器。   小新翘着嘴巴,但她几乎已经习惯了璇玑事情越急做事越慢的性子,只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璇玑想了想,放下手中的书:“看来还是得去殿下那里一趟。”   小新便乖巧地扶着璇玑起身,陪着璇玑往萧景琰处走。   璇玑还未走到东宫正门口,便遇见戚猛。戚猛刚从东宫殿里出来,看见璇玑,连忙跑过来拦住璇玑:“秦姑娘,你不好好在屋里养伤,怎么跑外面来了?”   “戚将军,”璇玑端端执礼见过,比之戚猛慌不迭的样子,就显得闲庭信步般游刃有余,“般若有事,特来求见太子殿下。”   戚猛见璇玑执礼,先草草的回个礼数,还是火烧火燎的慌忙样子:“让殿下知道你又到处乱跑,他必然要生气。躲着走都来不及,怎么还往殿下面前撞?。”   璇玑一怔,只能解释:“戚将军,般若前来,是有事求见,并非乱跑。”   戚猛压根不听,一扭头,看着璇玑身后半步的小新:“主子任性,做手下的便要从旁悉心劝慰。你倒好,秦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她到处乱跑,你不知道拦着,还跟着到处乱跑,难怪殿下不省心。”   因为戚猛的话槽点太多,璇玑和小新一时倒不知道从何处驳起,就默了。   戚猛一见璇玑和小新哑口,便觉得自己把俩人说服了,表情分外得意:“好了,别在外面瞎逛了,快点回去,好好休养。”   戚猛要赶人,小新自然不肯。   正僵持,列战英从殿内走出来:“戚猛,别胡闹。秦姑娘,里面请。”   璇玑拱手见礼,道谢,进了殿还听见戚猛的大嗓门。   “我怎么是胡闹?不是你跟我说的,日前殿下见秦姑娘出屋,说她不会照顾自己吗?”   被迫跟着一起蠢的列战英,声音里颇多无可奈何:“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我这不是好心吗……”   殿内,被戚猛的好心弄得有点尴尬的璇玑拱手执礼:“见过殿下。”   因为戚猛的好心也有点尬尴的萧景琰:“免礼,坐吧。”   璇玑落座,想了想,还是决定单刀直入:“请陛下重审案子的事,就是这几日了吧?”   萧景琰闻言,虽然承认,却还是下意识地问:“不错,你如何得知?”   “启禀殿下,”璇玑表情平静,目光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我是猜的。”   殿内霎时一静。   萧景琰无声地挑了眉梢,眼角藏着半分戏谑,方才莫名的尴尬倒没了。   璇玑假意咳嗽了一声:“而今夏江落网,再无阻碍,殿下可放心着手翻案。我昏迷几日,闻说多有朝臣出入东宫,想是殿下约见。莅阳公主手中握有谢玉手书,这并不是一件鲜为人知的秘密,可以作为翻案的契机。日前公主前来,我曾见到,便估摸着是这几日了。”   萧景琰脸上微有笑意:“你这些日子病着,我便没有同你商量。”   “这些事本当由殿下主导,也只有殿下能够主导。殿下同我商量,我便尽为卿的本分,殿下胸有成竹,不同我商量也无可厚非,”璇玑顿了一下,“殿下定的时候,可是陛下的寿典?”   “这也是你猜的?”   璇玑又假意咳嗽一声,摆着严肃的表情,以掩饰自己的笑话再次被打趣的尴尬:“赤焰中人要清白,必然要彻彻底底的清白。殿下需于众目睽睽之下造一个群情鼎沸之势,迫陛下不得不下诏重审。陛下的寿辰,朝臣宗亲敬贺,再合适不过了。”   萧景琰此时方摆回严肃的表情,点头:“不错,正是陛下寿典那日。”   “般若想问,陛下寿典,可否一同前往?”   “你想去?”   “般若请与一道前往。”   萧景琰沉默片刻:“寿典当日百官宗亲齐聚,出入人员均需一一排查。若是扮作哪位官员的侍从,或可混入宫禁,却根本没有上殿列席资格。若是不扮作侍从……”   璇玑拱手执礼:“般若知道自己无功名在身,入宫尚非易事,上殿更是困难。但若能亲眼见证赤焰案得翻,便觉得滑族雪耻也有望,还请殿下设法。”   “或许,你可以跟我一道入宫。”   “我扮作殿下府兵?”   “不是。”   “侍卫?”   “不是。”   “那扮作什么?”   “姬妾。”? ☆、第五十二章 ?  闻说扮做萧景琰姬妾,璇玑在片刻功夫中,心里已百转千回,眉头便皱着:“殿下,此法不妥。”   “有何不妥?”   “殿下府中仅有两名侧妃,并无姬妾,这是朝野皆知的事。”   “你我关系,坊间诸多传闻,不过将计就计。”   璇玑沉默片刻:“即便般若扮作殿下姬妾,一个没有位分的姬妾,何来陪同上殿为陛下祝寿的资格?”   “东宫未纳正妃,若定要姬妾随侍,于礼不合,于法却也并无不妥。”   “于法确无不妥,但若以太子姬妾身份上殿,般若当列何席,行何礼,颂何祝辞,送何寿礼?”穿何礼服,搭何珠玉,均让人头疼,这些,都是璇玑的未尽之语。   “既然与我一道入宫,自然列同席,行同礼,颂同祝辞,送同寿礼。”   璇玑眉头皱得更深,若真以一名姬妾的身份做这些事,便又是于法无不妥,于礼却大大不合,为言官口诛,为文士笔伐,为大夫诟病,为小民乐道的逾越之举。璇玑张了张嘴,却对上萧景琰的目光,太子殿下生性耿直,那目光也是不肯弯折的笔直,璇玑下意识偏头避开,心下便莫名快跳两拍。   璇玑不敢再在此事上相辩,只能换了角度,从旁娓娓地劝:“红-袖招立身金陵多年,般若管事经营,市井朝堂多有识得面目者。若是于陛下寿典扮作殿下姬妾,为朝臣认出,般若自知身份卑微,并无清名,损及殿下威仪,却是难以弥补的大错。”   萧景琰忽道:“你记得当日你向我辞行,要离开靖王府的事吗?”   自璇玑回东宫,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当日离府之事,此刻萧景琰骤然提及,璇玑一愣,方谦谨颔首:“自然记得。”   “你言道自己为滑族末裔誉王叛者,不见自卑,又言道自己为阴诡谋士青楼女子,不见自苦。既然你能处之坦然,我为何不能坦然处之?”   闻言,璇玑出口的话与当日一模一样,一字不改:“殿下宽厚,处之坦然。般若为卿,却不可不察。”   “你自俯顺于我麾下,推心置腹,尽心竭力。你以国士之心报我,难道我要以众人之礼相待?”   “般若感激殿下维护之情,但扮作殿下姬妾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待母后赐婚,你便要常伴在我左右,此次不过是将时间提前罢了。”   璇玑一怔之下,心中霎时五味杂陈。   当日璇玑拼着服用燃命之药后十分辛苦的身体,一番婉拒赐婚之辞说得声情并茂,最后还被蔺晨这庸医一针扎在睡穴上,可谓苦肉计做得全套。不想到了萧景琰这里,又是百般智计,千般巧舌都派不上用场的局面,便尽是挫败。   璇玑为转移梅长苏视线,在萧景琰面前刷存在感,招得静妃梁帝过多侧目,以致如今局面,只觉得全是咎由自取,又是尴尬。   璇玑天资卓绝,文韬武略远超常人,外表虽谦谨恭顺,骨子里却藏着一份清高桀骜。当年的寒夫人,后来的誉王妃,误会她以色事人,均令她怒火中烧。萧景琰府中已有两名侧妃,还有未过门的正妃,却要将她纳为妾室,只觉得心生恼怒。   萧景琰为人耿直,几近刻板,愿为璇玑不顾市井坊间的斐短流长,不顾宗庙朝堂的舆论压力,得主公如此,若说璇玑没有半分动容,却也是不可能的。   此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璇玑拱手执礼,躬身下揖,恭请萧景琰聆听:“殿下,般若到底是誉王叛者滑族末裔。若因般若一人,令目的纯粹的翻案染上阴云,令屈死的亡魂不得全然清白,般若百死莫赎。”   “你伴我身侧,即便有些闲言碎语,也是损及私德,于旧案昭雪有何影响?”   “日后滑族灭族祸事洗雪,般若滑族身份必将彰于天下。般若为雪复叛不义之名,多行阴诡谋士之举,断无清誉。若有好事者将两事牵强附会,混为一谈,论及翻案昭雪便会有失公允。”   “林帅,祁王兄,赤焰中人的清白,岂是一两个好事者牵强附会,便可以混淆视听的?”   “殿下,天下悠悠众口,难防积毁销骨,”璇玑倾身大礼俯拜于地,言辞姿态均甚为恭敬,“赤焰沉冤,七万亡魂未安,污名未雪,苏先生殚精竭虑,殿下夙兴夜寐,般若全力襄助,均不过求一个真相大白于天下。兹事体大,断然容不得半点差池。”   萧景琰看着璇玑拜于地上的身影,看了半晌,没有说话,只趋身向前,无声地将璇玑扶了起来。   与虚礼不同,萧景琰的手结结实实地垫在璇玑手臂下微抬,璇玑受扶起身:“谢殿下。”   萧景琰的声音,武人一贯的掷地有声:“我不过是想让你站在我身侧罢了。”   璇玑必须成为萧景琰的附庸,即使是在机谋策论上引为知己的梅长苏,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得知静妃有意赐婚璇玑,即便梅长苏之前为维持璇玑的忠诚和势力做了许多的筹划,拔除起来也是不遗余力。   “我不过是想让你站在我身侧罢了”,萧景琰的这句话,寓意比肩,无疑是对于璇玑最大的肯定。   璇玑说不清在一瞬间的沉重算什么,一如在梅长苏床前,被待之以诚,却不能报以同样坦诚的愧疚。   璇玑垂了眼睑,微微欠身,只道:“殿下须知,天下事多难有两全之法。”   “你也想不到两全的办法吗?”   “世间事固有伦理纲常,惯性秉承,非人力所能轻易改变。”   萧景琰沉默片刻,终于放弃让璇玑以太子姬妾身份上殿的打算,点头:“来日方长,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地想办法。”   如果真的以后有的是时间,的确可以慢慢地想办法。但来日方长,是璇玑和梅长苏最经不起的一句话。   璇玑躬身相请:“此次为陛下祝寿,请殿下准允我扮作殿下的殿前护卫。”   “护卫身负甲盔,却无功名,虽能够入宫,但并没有上殿随侍的资格。”   “护卫不能上殿,但若得殿下允许,可以镇守殿门。此次翻案一事由殿下主导,般若守在殿门前,能够见证已属侥幸,不敢奢求能亲涉其中。”   “如此,也好。”? ☆、第五十三章 ?  梁帝寿典当日,天气晴好。   萧景琰因为要入宫陪梁帝一起用早膳,起得大早。   璇玑也起得早,小新小颖伺候着换上甲盔。   两人在府前见面,萧景琰一身朱袍蟒绣,璇玑一身轻甲,俱都是英姿勃勃。这日要发生的事干系重大,心情便又是凝重又是澎湃,因为装束,两人只眼神微一对视,颔首,便算见礼。   入宫,在宫门处分道。萧景琰去了养居殿,璇玑被蒙挚领着,到了承乾宫外。   “若是站得累了,便去偏殿的耳房里休息。”   “多谢蒙大统领关照。”   蒙挚忧心璇玑身体撑不住,但今日事多,他到底也是个不拘小节的武人,能想到叮嘱璇玑两句已属难得。见璇玑应承,便点点头,快步走了。   璇玑站在承乾宫外,无意识地望了望天色,晴空一碧,万里无云。   一切,就要开始。   就在前日,俞野再次入梁,借居在红-袖招中。   若是别的谁,好不容易才逃出大梁,不过些许时候,又秘密潜入,也不知该说有勇无谋,还是有恃无恐。但见识过这位大渝权王的手段,璇玑不得不确认,他是属于有恃无恐。   俞野来得不算潇洒,他自出大渝京都便开始遇袭,可以说是一路躲避刺杀逃到金陵,颇有几分狼狈。但这位大渝权王,一身武学智计均掩在那玩世不恭的笑脸下面,虽然狼狈,却也未有真正的损伤。   “王爷好不容易才离开金陵,怎么又亲身前来,弄得如此狼狈?”   “兹事体大,不亲自来总是不放心。许是不小心得罪了琅琊阁,来时被找了一路的晦气。”   “不知王爷如何得罪了琅琊阁?”   俞野脸上常挂的笑一顿,撩了眼皮子盯着璇玑,眼神就显出几分冷冽的凌厉:“我如何得罪了琅琊阁少阁主蔺晨,秦姑娘当真不知?”   璇玑的声音跟表情一样平静:“不知。”   俞野也不争,耸肩,特别随意:“你这女人真是小心眼,是不是还记恨我当日想带你去大渝?你反正早晚是要去我大渝的,我不过是提前些时候罢了。”   “王爷慎言。”   “等我四国联手,逐鹿大梁之时,你难道还想陪着萧景琰一起守大梁朝?你给我家老头子去函,邀他共同伐梁的时候,可看不出这般长情。”   “王爷无需以言语相激,覆灭梁国之心,般若甚为坚定。灭梁之后,请王爷与老汗王遵守约定,将江左十四州划为我滑族自治即可。”   “区区江左十四州就能困住你了?”   “滑族从来无勃勃野心,我只要江左十四州,当年萧选与玲珑公主约定的江左十四州。”   俞野巴巴地盯着璇玑,倒颇有份说客般的苦口婆心:“那萧景琰对你也算是好,你就真的一点不动心?”   俞野一再言语试探,璇玑微微皱眉,似笑非笑:“怎么,俞王爷是期盼般若临阵倒戈,为萧景琰所用?”   璇玑不肯避重就轻,俞野倒又收了一张装模作样悲天悯人的脸,懒散地往地上一倒,顾左右而言他:“此事干系太大,我只是忧心你们女人妇人之仁。没想到,你倒是个狠得下心的。”   璇玑垂着眼皮子,并不搭话。   俞野耐不住安静:“你究竟如何搅得大梁朝野动荡,令我四国有机可乘?”   “我自有办法,此事不劳王爷费心。”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俞野碰了钉子,皱着眉头撇撇嘴,复又兴致高昂地凑近璇玑,“你如何肯定梁灭之后,你能得到江左十四州?这疆土天下,是永远不嫌多,食言而肥者,永远不嫌少的。”   璇玑出口,还是个不温不火的钉子:“此事也不劳王爷费心。”   俞野连着遭遇两个闭门羹,甚觉无趣,便自己倒了茶水,吧嗒吧嗒地喝。   承乾殿外,璇玑的身形不高大,隐在殿前护卫中并不显眼。   穆霓凰,言阙上殿均未发现她。梅长苏倒是看见了,两人神色肃穆,眼神微一对视,颔首,便算见礼。   此次赤焰翻案,璇玑并不是非要前来。正如她所说,此事由萧景琰主导,也只有萧景琰能主导,到了如今的地步,她也没什么能做的。梅长苏是来见证旧案得翻,她却是来看梁帝萧选的。   巳时到,百官至。众卿跪于殿前,三呼万岁。   歌舞起,丝竹轻歌,乐伶曼舞。   梁帝坐在至尊之位上,望着殿中红裳舞姬,脸上有恍惚的笑。   璇玑隔着轻歌曼舞去瞧萧选,瞧着瞧着,只觉得双眼刺痛。   璇玑不能再看,偏头,款款而来的莅阳长公主便撞进眼帘。   莅阳貌美,如今年过四旬,依旧貌美。因为是未亡人,着黑裳,表情肃穆,沉郁的黑色显得那端正的容貌愈发貌美。表情沉稳,姿态持重,每一步均是皇家贵女矜持端方的典范。   璇玑倒更深刻地记得,桃花马,石榴裙,飞扬飒爽,性如烈火的莅阳。   不怪,谢玉那样喜欢。   莅阳一步步走到殿前,享乐的众人见她神色肃穆,反应各不相同。   梁帝眼中虽有疑虑,但心情甚好,脸上和声音里都带着笑:“莅阳,刚才众卿给朕拜寿,朕怎么没有看到你啊?”   莅阳大礼俯身叩拜,闻言跪起回话:“臣妹这一拜,并非只为陛下贺寿。”   “嗯?今日之拜,不为贺寿,又为何啊?”   莅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捧于双手,奉于面前:“臣妹是想借此良机,在众位亲贵大臣面前,代罪臣谢玉,供呈欺君罔上,陷杀忠良的大逆之罪。”   那信,是一份手书,谢玉的手书。穆霓凰知道,言阙知道,萧景琰知道,梅长苏知道,璇玑也知道。   当时殿上,恐怕只有梁帝一人不知:“你想说什么?谢玉已死,他的罪行,朕早已处置过了,也没有牵连你和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满之处,要在朕的寿宴上闹吗?”   “谢玉虽死,但他还有未公布于天下的大罪。此罪霍霍滔天,人神共愤,若不供于御前,恐怕会招来上天之谴,还请陛下容臣妹详奏。”莅阳再次跪伏于地,大礼叩请。   梁帝豁然拍桌而起,脸上隐有怒容:“这是什么场合,朕不要听。你下去,下去!”   莅阳起身,她姿态谦顺,但并不卑微,面对满面怒容的梁帝,丝毫不显怯色。不急不缓,掷地有声,却是不顾梁帝呵斥,执意要奏:“十三年前,谢玉与夏江串谋,令一李姓书生……”   璇玑下意识地望了望天色,依旧是晴空一碧,万里无云。   一切,终于开始。? ☆、第五十四章 ?  “十三年前,谢玉与夏江串谋,令一李姓书生模仿赤焰前锋大将聂锋笔迹,伪造密告信件,诬陷赤焰军主帅林燮谋反,欺瞒君主。此其罪一也。”   “为坐实诬告赤焰军内容,断绝往来信件的来源,谢玉率部伏击聂峰前锋营,令其全军覆没,并嫁祸林帅。此其罪二也。”   “谢玉在行军途中,慌称林燮要兵发京城,骗得陛下兵符,与夏江伏兵梅岭,趁赤焰军与大渝军血战力竭之际,不宣旨,不招降,出意不其大肆屠戮,令七万忠魂冤丧梅岭,事后却诬称赤焰军谋逆抗旨,不得不就地剿灭。此其罪三也。”   梁帝再也维持不住温和的表情,大怒得连连拍桌:“住口,住口!来人!给朕拖下去,拖下去!”   “是!”御林军得令齐喝。   却听见跑动起来,战甲刀戟相错的金石之声,禁军,挡住了御林军。   蒙挚身为禁军统帅,面色坚毅,咬了咬牙,走下殿前,却返身跪于莅阳身侧,拱手恭请,拜向梁帝:“臣恭请陛下,听完长公主所言。”   梁帝一惊:“蒙挚,你,连你也……”   莅阳面对盛怒的梁帝,稳了稳心神,陈词依旧不急不缓,掷地有声:“梅岭屠杀之后,夏江与谢玉利用所缴林帅金印与私章,仿造来往文书,诬告赤焰军谋逆之举由祁王主使,意在逼宫篡位,致使祁王身遭不白之冤,满门被灭。此其罪四也。”   梁帝一下掀了几案上的果盘,厉声喝止:“你给朕闭嘴,闭嘴!”   殿中百官跪伏,均露谦顺惶惶之色,盼梁帝暂息盛怒。   莅阳却不肯稍露怯色:“冤案发生以后,谢玉与夏江封住所有申冤言路,略知内情意欲上报者,均被其一一剪除,所言不达天听。此其罪五也。”   “五条大罪,桩桩件件,均由谢玉亲笔供上,绝无半句虚言。还请陛下明悉案情,顺应天理,下旨重审赤焰军一案。若得陛下恩准,臣妹纵死,也可心安瞑目了。”   慷慨陈词,梁帝并不动容,看着俯身跪于殿下的幼妹,只厉声喝道:“御林军,御林军何在?御林军!”   一声喝问,殿内刹时异常安静,连灯芯爆开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安静中,便见穆霓凰站了起来。她以女子之身,镇守一方,铁腕封疆压得南楚不敢轻易兴兵。普天之下,怕是没有人比她更能诠释何为巾帼不让须眉。   穆霓凰跪在殿前,拱手执礼:“陛下,当年承蒙太皇太后赐婚,将我许配与林殊。十三年过去了,此约未废,霓凰以林氏遗属的身份恳求陛下,重审当年赤焰之案。”   梁帝瞪着穆霓凰:“朕当年就是因为皇家赐亲,才没有株连穆王府,没想到你,你……”   蔡荃为人耿直,目下无尘,当下也站起身来:“陛下,长公主所言,令人惊骇。又有谢玉手书为证,若不彻查,不足以安朝局人心。还请陛下准郡主所奏,自即日起,重申皇长子与林氏一案,以彰陛下贤明圣德。”   “陛下,蔡尚书所言极是,臣附议。”   沈追亦站了起来:“臣附议。”   “臣附议。”“臣附议。”“臣附议。”……   顿时,朝堂之上,附议之声不断,一个比一个高昂,举目望去,朝臣已跪下泰半。梁帝望着,只觉得局势不由自己主导,又不由自己遏制,霎时手脚冰凉。   “臣弟以为……”   忽然响起的声音,因为离得极近,自然第一时间吸引了梁帝的注意。待看清说话的是纪王爷,是与自己关系最好的皇弟,梁帝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带了期盼,盼望这个一向不参与党争朝政的闲散王爷,能说出合他心意的话来。   然后,梁帝眼睁睁看着纪王跪下,听他恭请:“众臣所请,甚合情理,请陛下恩准。”   梁帝大惊:“你,连你也,咳咳咳……你们这算什么,一起逼朕吗?”   穆青、言阙均跪下请旨,叩请重审旧案。   璇玑守在殿外,隔着纱幔,去看梁帝惊怒的神色,花白的头发,爬上皱纹的面孔,和咳嗽着不停哆嗦的身体。   璇玑记得她第一次见萧选的时候,年岁不大,萧选的年岁也不大。她想瞧瞧到底是谁能配上她天资卓绝的姐姐,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她在春日的小坡上等了许久,才等到晚归的玲珑,和站在玲珑身侧的萧选。   她还有些怯怯,他倒算豁达。到底年轻,她壮着胆子叫了他一声姐夫,叫完小心翼翼地去瞧玲珑的脸色,玲珑瞪圆了眼睛,他倒笑着应了。   而后,他们也有过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一段时光。   萧选,那个姐姐喜欢的萧选,那个被她叫做姐夫的萧选,那个也曾陪她一起策马的萧选,那个给了姐姐给了滑族无限希望的萧选,那个辜负姐姐的萧选,那个毁掉滑族的萧选,那个每每午夜梦回让她惊痛得恨入骨髓的萧选,如今也老了。   没入掖幽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璇玑都在想为什么会输得那么彻底。后来她想明白了,因为轻易地交付了信任,如同引颈就戮还随手奉上了利刃。就怪不得屠戮之剑挥下,不肯容情半分。   璇玑筹谋多年,每进一步,堵在胸口的气便松一些。她把自己逼成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到连自己都厌恶的样子,也不过想亲眼看看,众叛亲离的萧选,被逼入绝境,会不会对于当初忘恩负义有半分懊悔。   “是谁指示你们这样对朕?是谁!”萧选愤怒得几近癫狂,看来就算礼部筹划得再好,这个寿典他也不会喜欢。   然后众人便看见萧景琰站了起来,一身朱袍绣蟒的礼服,端是器宇轩昂,缓缓地扶起了莅阳长公主。朝臣在他身后陆陆续续都站了起来,以萧景琰马首是瞻,安静,肃穆地望着至尊之位上的孤家寡人。   行伍出身的太子殿下脊背挺直,立于他的君父面前时,也不肯有丝毫弯折,拱手执礼:“儿臣附议。,望陛下恩准,重审赤焰一案。”   萧选的眼中有恍然大悟的惊骇,不知何时,萧景琰已经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受宠的七珠亲王,成长为现在可以跟皇权相抗衡的监国太子:“你,你,是你!朕早就应该知道,一定是你。”   萧选慢慢走下至尊之位,他看着萧景琰,看着静妃,看着百官宗亲,笑,他富有天下,却如穷途末路般凄然惨笑:“若是朕不答应呢,太子莫非还要逼宫不成吗?”   萧景琰的表情,是泰山临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波澜不惊:“景琰自幼受教于皇长兄,众所周知,兄长一心只愿大梁江山永固,子民安康。他当年没有做的事情,景琰也不会做。”   “你不会做?” 萧选豁然指向坐在末席里,一直不发一言的梅长苏,喝问声嘶力竭,“那他呢?他呢?!若无苏先生麒麟之才,朕恐怕也看不到现在这个场面。难道此时此刻,先生能忍得住,什么都不说吗?”   殿内异样安静,那青衫的文士身体单薄,为文武百官看着,却不显得畏缩。他沉默片刻,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  梅长苏等了十三年,忍了十三年,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   偌大的承乾殿,就听见他的嗓音,沉稳的,徐徐的:“景运二十六年,陛下尚是皇子。遭人陷害,屠刀悬颈。是你的同窗伴读,后来的赤焰主帅林燮,拼死找回证据,面呈先皇,才救回陛下一命。”   璇玑等了何止两个十三年,又忍了何止两个十三年。时光就是如此残忍,让她等不下去也得等,忍不下去也要忍。她就站在殿外,望着这一场闹剧,如同一个局外人,沉默的,平静的。   哪怕,她再怎么想说,景运二十六年,一道拼死找回证据的,还有玲珑。   “景运二十九年,五王之乱血洗京城,当年林帅还是巡防营的一名统领,他亲率三百骑兵,冲进禁军营,力保陛下顺利登基。”   景运二十九年,冲进禁军营的虽无玲珑,助林帅得以三百骑兵冲入进禁军营,流的却是滑族的血。   这些秘史,如今已罕为人知,骤然公诸于众,梁帝面色仓皇,大喝:“住口,你给朕住口!”   “开文十年,西晋失守,金陵围城,又是林帅,自北境千里勤王,血战三日,方平京城之乱。无论是为友还是为臣,林帅从未负过陛下。太子和朝臣们今日所请,无非是想还原当年的一个真相,陛下究竟是为何,连如此理所应当的请求都不能答应呢?”   梅长苏在问,璇玑也想问。   开文四年,北燕犯梁,又是玲珑,倾举族之力抗击,力保梁国边境不失。无论是为妻还是为臣,玲珑从未负过萧选。她却等来了萧选斥滑族为叛匪,勾结北燕侵犯梁境,派兵剿灭滑族的消息。死时万念俱灰,死后身败名裂,这就是萧选对玲珑全部的回报?   林燮也曾与玲珑仗剑江湖,并肩沙场,有兄弟之谊,有袍泽之情。绞杀玲珑,到底是他迫于皇命不得不为的无奈之举,还是他也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欣然之举?这本来也是一个困扰璇玑极久的问题,当林燮与赤焰军一起埋葬在梅岭,她对于这个问题的探究也就结束了。   她想问的,只剩下萧选。   “你,你,你是谁?你不是苏哲,你是那个复活的乱臣贼子是吧?来啊,杀了他,给朕杀了他!”   萧选喝问的是梅长苏,璇玑却忽然有前所未有的冲动。她想站在萧选面前,想告诉萧选她是谁,想告诉萧选她为什么从九幽地府里爬出来,想告诉萧选她一手所做一切的一切,陷害赤焰军,冤死林燮,逼死萧景禹,宸妃晋阳,乃至这大梁朝,都要给玲珑殉葬。   然后问他,若他早知今日,是否悔不当初。   萧选不见来人,跌跌撞撞地自己取了宝剑。宝剑出鞘,挥向梅长苏,却被一个红色身影挡住剑锋。   朱赤正红,太子东宫。   萧景琰挡在梅长苏面前,如最坚实的屏障,阻断了所有危险。   “让开。”   萧景琰不说话,不退反进,以身抵住了剑尖。   “让开。”   萧景琰挡在天子之剑面前,泰山临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我杀了你,明天还会有新的太子。”   “你可以杀我,可以杀掉天下所有想查清此案的人,因为你是王。可是当你杀掉所有人的时候,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吗?儿臣一向以皇长兄为楷模,但是儿臣却绝不会是第二个皇长兄。”   萧景琰,皇七子,刚正耿直,倒是与萧选完全不同。若是最初遇见的是萧景琰,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萧选盯着萧景琰,看了许久,终于颓然松手,宝剑落地,一声清脆的响。   萧选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显得越发苍老,喃喃念着乱臣贼子,仰头惨笑,蹒跚地往殿外走,过处百官躬身让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梅长苏心太软,想翻案,又不想内乱,也不想复仇,只要一个真相,实在当不起乱臣贼子这个判词。   璇玑意图覆灭一国为仇恨殉葬,心思阴狠,手段毒辣,却不是臣子,所以也当不起乱臣贼子这个判词。   这大殿之上,居然一个乱臣贼子都没有,便让萧选输得一败涂地。   迈过门槛的时候,萧选忽然被门槛一绊,重重地扑倒在地上。   当时璇玑与萧选不过两步之遥,璇玑佩了剑,就挂在腰间,她的剑术其实很好 ,取人性命不过一息之间。但她到底没动,她要他活着,活着看这朝廷覆灭,活着看这江山拱手,活着体会费尽心力握在手里的全都握不住的悲凉,一如当年她想护在手里的全都护不住的惨痛。   梅长苏忍不住,璇玑却忍得住。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哪怕痛彻心肺,哪怕痛入骨髓,她到底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如一个局外人般平静目送着梁帝踉跄离去的背影。   梅长苏被召去养居殿问话,回来后,高湛便来宣旨。   “陛下恩准,莅阳长公主首告赤焰一案,以谢玉手书为证,太子监理重审。命纪王,言侯,大理寺卿叶士桢为主审官,重新复核证据,查问人证,以还天下公道。钦此。”   萧景琰率宗亲接旨,握着圣旨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看向纪王、言侯与叶士桢:“请众卿谨记,我只要事实,只要真相。不得有任何的虚饰作伪,不得有任何的含混模糊,这一点,我相信三位一定能做到。”   纪王、言侯与叶士桢执礼下揖,齐声应道:“是。”   萧景琰心绪激荡,下意识往下殿门的方向,那里列着几名内侍,并无护卫打扮的人。   蒙挚站在萧景琰身侧,小声地道:“秦姑娘说事情定了,她也就安心回去了。”   萧景琰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值此盛事,少了一人共襄,为何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璇玑回了东宫,她一贯用米汤练字,怕字迹与秦般若不同露了马脚。但今日心情实在是好,便让小新研了磨,毛笔饱蘸墨汁,墨迹恣意渲染绢布。   小新跪在几案边上伺候笔墨:“姐姐,我们何时救夏大人?”   璇玑换下甲盔,穿着常服,重新梳了头后,髻梳得不紧,松松的垂下些许,便显得那张明艳的面孔几分难言的妩媚:“再等等。”   “等什么?”   “等大理寺要到他们想要的口供,等赤焰祁王旧案大白于天下,等萧选皇威毁于一旦,等内忧外患。”? ☆、第五十六章 ?  萧景琰从宫中回来,未直接回房。虽然时候不早,但他心绪激荡,并不能入睡。   萧景琰信步走到璇玑屋外,见灯亮着,便叩了门。   小新听见声音,过来开门:“见过殿下。”   “般若睡了吗?”   小新束手垂头:“姐姐还未睡下。”   “我能进去吗?”   “请殿下稍等。”   小新回房去帮璇玑收拾了纸墨笔砚,简单地规整了一下璇玑的衣裳,也不敢让萧景琰久等,又匆匆地回到门口,大开了门:“殿下请进。”   萧景琰进了门,偏过屏风,便看见站着的璇玑。   璇玑直直地站着,见萧景琰进来,便拱手执礼,端端下揖:“见过殿下。”   “坐吧。”   “谢殿下。”   璇玑遣退小新,君卿安坐。   当初萧景琰仅凭一点执念,选择了夺嫡,心中孤愤,无人可倾述。   后来渐与梅长苏有推心置腹之感,及至与梅长苏旧友相认,那份孤寡感渐轻。却几乎已经习惯了,在心绪不平时,跟璇玑一道坐坐,听她不急不缓地分析形势,让因为躁动叫嚣着贸进的心平静下来。   萧景琰侧头看了一眼匆忙压在一旁,还带着墨迹的绢布:“你在练字?”   璇玑为萧景琰奉上一碗热茶,闻言点头,面色平静地将茶碗放在萧景琰面前,声音不急不缓:“今日承乾殿中发生的事,令我心绪激荡,想必殿下也是如此。至晚了无困意,便想着练字以做纾解。”   萧景琰接了茶:“陛下已恩准下旨,由我监理,纪王、言侯、叶士桢为主审,彻查赤焰一案。”   “叶大人做事一贯妥帖,纪王言侯也是能臣,赤焰祁王一案,想必不足一月便可告破。殿下为表公允,案子审结之前无需过问。审结之后,再对赤焰旧属,祁王案牵涉之人多加抚恤,方显恩德宽厚。”   “你说得不错,”萧景琰点头,一顿,“待还了皇长兄与林帅的清名,便可以开始着手滑族昭雪一事。”   璇玑骤然闻言,一愣,怔怔地望着萧景琰,皇七子耿直忠介,与他的父皇的确大不相同。璇玑心绪极乱,终于只俯身大礼一拜:“多谢殿下大恩。”   “无须多礼,”萧景琰虚礼扶起璇玑,“正如你所说,你我经历相似,我自然懂你对昭雪的这份迫切。”   这是璇玑拒绝静妃赐婚时说过的话,璇玑有须臾沉吟,点头:“片刻不敢或忘。”   “滑族之事较赤焰之案,时间更为久远,当年与事的人,或是兵祸,或是天年,多已不在人世。若要昭雪,比之赤焰之案只难不易,你可有什么打算?”   “成此大事,既需积蓄力道,又需恰当契机。天时地利,政通人和,缺一不可。近日朝廷需将全付心力放在赤焰祁王一案,般若虽心里迫切,却也明白不能急于一时。”   萧景琰想了想:“滑族之事可徐缓图之,另外一件事却是迫在眉睫了。”   “殿下所指何事?”   “前些日子,柳中书令的孙女柳乐病重,推延大婚之期。”   “大婚延期之事流传甚广,般若亦有耳闻。”   “今日中书令面呈母妃,言道柳乐病重不治。”   “不治?”   萧景琰点头:“因为陛下寿典,丧事留中未发,但在柳府别院已布置了灵堂。”   梅长苏为免滑族染指朝堂,索性杀了柳乐,这是璇玑的第一个想法。思虑片刻,才渐渐缓过神来。柳乐的人不一定是真的死了,或是避走他乡,或是隐姓埋名,要让一个人消失,江左盟有很多的方法,并不一定是见血的。但柳乐这个身份,必然是死了。   璇玑皱着眉,问得很谨慎:“柳大人作何打算?”   “婚事早已公布天下,之前延期便是谣言乱起。又逢赤焰翻案,此时传出丧讯,怕有心者攀附怪力乱神。中书令的意思,婚事还是要举行,中书令府中已没有适婚年龄的嫡亲小姐,但可以选择适龄者过继到中书令膝下,以嫡孙小姐的名义出嫁。”   璇玑沉默片刻,依旧未纾己见,只问:“静妃娘娘的意思呢?”   “母妃也同意婚事依旧举行。”   “中书令是陛下与娘娘为殿下千挑万选的岳家,如今虽说柳小姐不幸早逝,只要挑出合适的人选过继到中书令膝下,中书令在朝中的威望就还是站在殿下这边的。殿下可想好了选谁?”   璇玑垂头恭声问询,等了许久,未听见萧景琰回答。抬头,便对上那双黑沉的眼睛。   萧景琰盯着璇玑,目光笔直,不肯弯折:“我想选你。”   骤听这句话,璇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幸灾乐祸。   若知道费劲心机除掉柳乐,会让她有了执掌后宫的机会,江左盟宗主肯定会想还不如把太子妃的位子留给柳乐吧?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再多智计,也要叹一句人算到底不如天算。   璇玑沉默片刻:“般若始终是滑族末裔,婚嫁之事,于殿下清名,于大梁安泰无益。”   “此时滑族沉冤未雪,要委屈你记在中书令膝下,以柳府嫡亲孙小姐的身份嫁入东宫。待洗雪滑族之祸,滑族与梁人血出同源,你的滑族身份彰于天下也就无碍了。”   拒婚之辞,当日璇玑仗着病体虚弱时说过,可算有口无心,此时若再提及却是大不敬之罪。璇玑思虑许久,终是心性桀骜,咬了咬牙,拱手执礼,恭声相请:“请殿下准允我搬回红-袖招。”   “为何要搬回红-袖招?”   “而今夏江被捕,赤焰案得翻,璇玑再无理由客居太子府邸,是时候请辞了。”   萧景琰微一皱眉:“你这是何意?”   “近一年来,是般若行事有欠妥当,方引得坊间朝堂揣测。但请殿下看在我自辅佐殿下以来,也算尽心竭力的份上,原谅般若无心之失。般若这便搬回红-袖招,流长斐短自然随时间消弭于无形,殿下也无需因不忍违背静贵妃娘娘,将般若纳入府中。”   此言一出,萧景琰和璇玑一时都没有说话,房间内有长久的沉默。   沉默中,便听见萧景琰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如果我说,我并不是因为不想违背母妃的意思呢?”? ☆、第五十七章 ?  小新小颖均不在,房内只璇玑与萧景琰两人,安静得连灯花爆开的声音都听得见。   安静中,便听见萧景琰的声音低低的,徐徐的:“如果我说,我并不是因为不想违背母妃的意思呢?”   璇玑微微皱眉:“殿下?”   “当日骤闻需设想你的处置之法,我确实思虑了很长一段时间。你俯顺于我麾下,虽一样尽心竭力,情形却与旁人都不同,处置之法自然与旁人均不相同。不能居庙堂之高,不能去江湖之远,不能常伴我左右却又籍籍无名。”   梁帝驭下偏信制衡之术,辅以揣测,多加猜忌,废太子献王,已故的誉王,乃至宗亲大臣,或多或少从梁帝处学了些这样的手段。能一直如此待人以诚的,恐怕只有萧景琰一人。   璇玑立刻做出深受震动的样子:“般若并无高居庙堂的野心,也未到远去江湖的时机,能够辅佐殿下已是侥幸,万不敢奢求功名。”   “是我,可惜你不能高居庙堂,不愿你远去江湖,又不忍你无名相伴。”   萧景琰一贯坦诚,但他武人心性,少见剖白心机,璇玑微顿,方拱手:“般若叩谢殿下知遇之恩。”   萧景琰坦然受礼:“母妃骤然提及赐婚,我很惊讶,然后才想到,这不失为一个法子。不是居庙堂之高,无需去江湖之远,常伴我左右,也不是籍籍无名。”   “这虽然是一个法子,却并不是好法子。殿下如今入主东宫,待陛下百年,便是大梁新主。殿下的妻妾,家世气度,为人处事,均需为大梁女眷表率。般若自知身世尴尬,蒲柳之姿,不堪匹配。殿下委实不必因不忍违背娘娘,而有此念。”   “不,这就是一个绝好的法子。”   “殿下?”   “当日苏府小宴,你说我借题发挥,及至回府后不欢而散,你前来请辞,我也就允了。你可记得?”   “般若记得,”璇玑不知萧景琰为何提起旧事,答得审慎,“般若当日行事鲁莽,还请殿下恕罪。”   “你离开府邸,搬回红-袖招,日久不见,我又想了想,真是我借题发挥,” 萧景琰摇了摇头,“你谨守为卿本分,一言一行,所思所想,没有半分逾越。我不能回护,便心生恼怒。心中恼怒,却又知道自己没有半分可恼怒可回护的立场,便愈发的恼怒。我同意娶你,与其说我想让你站在我身边,倒不如说我想站在你身边,可以名正言顺地护着你。”   “般若奉殿下为君,不敢逾越乃是分所应当。殿下念及君卿之谊,对般若已多有恩遇顾全,”璇玑执礼又拜,“般若多谢殿下回护之心,但如今我与殿下君卿和睦,无需再为此种微末小事耿耿于怀。”   “君卿再是和睦,也不会提及婚嫁,”萧景琰虚礼扶起璇玑,低沉的嗓音,缓缓的,“是我,不肯只是君卿之谊。”   萧选是一个恣意玩弄帝王权术的人,静妃也是一个禅词机锋说得甚好的人,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生出惯于推心置腹,耿直坚毅,言辞恳切不懂半分婉转的萧景琰?   面对萧景琰坦率直言,璇玑只觉得机敏智计均派不上用场,嗫嚅半晌,不知该如何回话:“殿下……”   “我想娶你,你可答应?”   璇玑对上那双黑沉的眼睛,忽然觉得悲哀,看见又一个曾经的自己的悲哀。因为轻易地交付了信任,如同引颈就戮还随手奉上了利刃。就怪不得屠戮之剑挥下,不肯容情半分。   璇玑沉默片刻,终于拱手执礼:“请殿下将大婚之期定在赤焰案审结之后。”   萧景琰便露出笑来,他少笑,骤然大笑,真心愉悦,居然显出几分孩子气:“这是自然,现在朝局全付心力均放在赤焰一案。若是案子没有昭雪,小殊怕也没有喝喜酒的心思。”   璇玑无声执礼再揖,心里轻轻地叹,只怕到时,谁都没有喝喜酒的心思。   天色太晚,萧景琰起身告辞。   君卿见礼,璇玑留步。   小新本来等在耳房里,听见声响,便过来,将萧景琰送出门外。   送走萧景琰,小新关上门,过来伺候璇玑。   璇玑躺在榻里,任小新覆上薄被:“小颖睡下了?”   小新点头,想了想,道:“近日姐姐安排事宜都避开颖姐姐,颖姐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怕是难过的。”   这些事,璇玑并非不知,只道:“小颖城府不深,心机不足,有些事若是知道了,恐怕误人误己。”   小新乖巧,并不随意编排,又道:“微澜传了话来,想约姐姐一见。”   “可说了什么事?”   小颖摇头:“没说,但微澜一贯稳重,此时冒险传信求见,必然是大事。”   璇玑沉吟片刻:“过几日我会去红-袖招,送俞王爷回大渝。”   小新立时会意:“到时我便让微澜到红-袖招中相见。”   璇玑点头,小新便为她掖了被角。   小新本待要去熄灯,想想又转了回来,嗫嚅半晌,终于是耐不住好奇:“姐姐行事稳重,胸中自有丘壑,小新本不该多言。但今日实在不懂,姐姐为何答应太子殿下求亲?”   璇玑躺着,饶有兴致地瞧着坐在面前一脸苦恼的小丫头:“你觉得我不该答应?”   “也不是不该答应,”小新摇头,“与殿下成亲,其实于行事会多有便利之处,我们许多姐妹便是如此获取消息的。小新只是不懂,姐姐之前那般不肯答应,为何现在又应了?”   “我对萧景琰多有欺瞒利用,我与他越亲近,日后背叛,他便会越痛。萧景琰耿直忠厚,心怀赤子,我筹谋覆灭大梁,是万没有立场去护那份赤子之心的。诸多砌词不肯答应,也不过想对他少一些伤害,”璇玑微微地笑,“现在应了,是因为他到底是君,而我是卿,他告知我,是尊重,他主意已定,我便没有拒绝的资格。拒恩,是恃宠而骄的大不敬之罪。”   小新看着璇玑脸上的笑,一怔,心里的话便要脱口:“姐姐,你对太子殿下……”   璇玑脸上依旧是平静的微笑,食指轻轻压上小新的唇瓣,压住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乖,去睡吧。”?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短番,不剧透,纯恶搞 此番外@慕客   自从被璇玑从棍棒下拯救过一次屁股,戚猛觉得璇玑这个人非常仗义。   戚猛自觉也是个仗义的人,一个武人,不学秀才文绉绉地说句“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实实在在地做点什么,才能体现出要报答璇玑的诚意来。   那么到底做点什么呢?戚猛为此思考了很久,终于醍醐灌顶了。   一个姑娘,不顾声名,不顾身体,跟着殿下鞍前马后,要说对殿下没有一丁点意思,他戚猛第一个不信。而殿下一贯武人心性,忠厚耿直,打定的主意,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却独独能听璇玑几句劝,好像也不是全然无意。   旁人看来郎有情妹有意的一对就是捅不破那层窗户纸,真是让围观的吃瓜群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戚猛痛定思痛,觉得自己是时候当一个神助攻了。   戚猛捏着小瓷瓶子拿到眼前,再三地看,满脸的怀疑:“这东西真的管用?”   借着采买之名偷溜出宫赚外快的顺公公连连点头:“肯定管用。”   “真的能让人把心底里的话都说出来?”   “你不是要让人对所爱之人倾吐爱意的药吗?”   “是啊。”   “那就是这个了,一定没有错。”   戚猛见顺公公一脸笃定,就吃了定心丸,痛痛快快地把钱付了:“这药它叫什么啊?”   顺公公收了钱,笑得一脸褶子开了花:“好说,宫中秘药,切莫声张,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情丝绕。”   戚猛一听,虽然根本没听过情丝绕的大名,但就是觉得更放心了,揣着瓷瓶就往回走。   顺公公收了银子,突然想起来,这情丝绕药性之霸道,就是让人逮着谁都当作心里所爱之人,然后一吐爱意,可千万得看准了人再喝。   顺公公翘首望去,行伍出身的戚将军早就走得没影了,便悻悻地跺了跺脚。   戚猛踌躇满志地回了东宫,立马去泡了一壶茶。茶泡好,先倒了一点情丝绕,想想害怕不够效果,索性把整瓶都倒了下去。   戚猛端着茶,就往书房里跑。   刚到书房门口,列战英便拦住了他:“秦姑娘跟殿下在谈事,你来做什么?”   “秦姑娘跟殿下在里面,”戚猛嘿嘿地笑,“那正好,我给他们送点茶。”   列战英英俊的面孔写满了无奈:“你能别添乱了吗?”   “我怎么添乱了,我也是好心,我不是看他们谈事一定谈得口渴,我给送点茶吗?”   自从上次戚猛好心,非拦着璇玑让她回去休息,不让她见萧景琰,闹得璇玑和萧景琰都很尴尬之后,列战英对自己这位愚蠢的战友到底愚蠢到何种地步又有了新的认知。   “方才已经命人送过茶了,你就不用进去了。”   “那怎么一样,你的茶跟我的茶怎么能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   戚猛一噎,又不能明说自己的茶里加了东西才不一样,愣了半晌,犯了倔脾气,梗着脖子往里闯:“不管,就是不一样,今天你让我进我要进,你不让我进我也要进,我还就是非进不可了。”   列战英听见戚猛高声喧哗,简直被他蠢得一脸血。豁然端起戚猛托盘里的茶壶,对着壶嘴仰头就灌,几口就喝干了茶水,把空茶壶放回托盘里:“行了,茶我喝了,你进去也没用了,回去吧。”   戚猛瞪圆了眼睛,拎着空茶壶再三地摇:“你喝了?”   “喝了。”   “全喝了?”   “全喝了。”   戚猛心痛的无以复加:“我的五两雪花银子啊!”   “你的五两雪花银子?”   戚猛哭丧着脸:“算了,我走了。”   “等等。”   心情抑郁还无人可倾诉的戚猛十分不耐烦地回头:“你又怎么啦?”   “我有点头晕。”   “头晕?”刚给茶里放了三无产品的戚猛有点心虚,就倒回来,“那我扶你去休息。”   后来,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直到永远(个鬼。   后来,戚猛表示,无良奸商和虚假广告让他失去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第五十八章 ?  璇玑坐着马车到红-袖招的时候,日刚上三竿。   红-袖招白日并不迎客,院落透着几分清净。   璇玑进了内院,独院的厢房里,俞野正坐在蒲团上喝茶。俞野瞧见璇玑,也不起身,只大大咧咧地笑:“一场寿典,搅得金陵满城风雨,大梁摇摇欲坠指日可待,秦姑娘真是好手段。”   俞野不拘礼数,璇玑却端端拱手,做了最全的礼仪,躬身拜见,言辞谦逊温文:“王爷谬赞,此乃江左盟宗主的手笔,般若不敢居功半点。”   俞野随意地摆手,就算是回了礼:“眼看着金陵城马上就是延绵战火,你当真不跟着我暂避去大渝?”   璇玑坐下,给俞野满上一杯茶,并不把话说死了:“欣赏大渝风光,日后有的是机会,无需急于一时。若是去到大渝,还请王爷多加照拂。”   俞野接了茶,吧嗒吧嗒地吸,看璇玑的眼神写满了嫌弃:“死心眼。”   璇玑不以为意,只垂头:“此间事已了,王爷今日回国,诸事可都安排妥当?”   俞野当即摆出一副痴心女指控负心汉的表情:“你就是巴不得我早些走,好教你跟萧景琰眉来眼去。”   “般若倒是无碍,但王爷若滞留大梁,您自己就甘心?”   “除了我,还有谁能指挥得动皇属军?我也想看看,蹄踏大梁,少了我,老头子敢让谁统率皇属军。”   璇玑顺势点头:“王爷英武。”   俞野见璇一直摆着谦逊的做派,倍感无趣地撇撇嘴:“放心,我办完最后一件事,便立即回国,一定误不了出征的吉时。”   “最后一件事?”   俞野点头:“你没看见柴明不在吗?他帮我办事去了。”   俞野行事一贯不按章法,恣意轻狂。璇玑领教过横生的枝节,分外棘手,眼下顿时警觉,追问一句:“不知柴大侠去为王爷办何事了?”   俞野瞄了璇玑一眼,小人得志般孩子气地挑着眉梢:“不告诉你。”   璇玑还待再问,小新叩门进来,屈膝跪在璇玑身前:“姐姐,有客人求见。”   璇玑闻言,明白微澜已至,转看俞野,暂时放下追问,只道:“王爷稍坐。”   俞野还是随意地摆手:“去吧去吧。”   璇玑起身,小新便陪着,出了独院,往旁边的厢房走。   厢房里,微澜本来坐着。见璇玑来了,当即起身,端端执礼而拜:“见过姑娘。”   璇玑并不客套,微一颔首,便开门见山:“你冒险传信求见,所为何事?”   微澜侧头,眼神示意内室:“微澜想为姑娘引见一个人。”   “谁?”   “姑娘见了便知。”   璇玑皱眉,目光顺着微澜眼神看向房门闭合的内室。阳光下,雪白的窗布微透,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影,站着,脊背挺直,颀长,并不瘦弱,当得起长身玉立这个词。   璇玑不说话,豁然转身便向外走。   璇玑走得突然,直走出三步,微澜才反应过来,连忙拦在璇玑身前:“姑娘为何要走?”   璇玑不答,只道:“让开。”   微澜不让,执礼拱手再次拜请:“微澜斗胆,恳请姑娘见一见里面的人。”   璇玑也不动,面色平静,眼神和声音却是冷了:“你的确是斗胆。”   璇玑甚少情绪如此外露,她常做谦顺温和的姿态,骤然锋芒毕露,气氛刹时冷凝。小新惴惴,微澜却执意不肯相让,三人与室内相对而站,倒有点像对峙的样子。   内室的门便在此时打开了,缓慢开启的房门,露出门后面年轻时候被称作芝兰玉树的男子。如今上了年纪,穿着寻常粗布衣衫,踩着柔面黑色布靴,依旧是温润清贵的面孔:“怎么,不想见我?”   璇玑声音冷着,身体是从背影也能看得出来的僵硬:“不想。”   男子倒笑了,他冲小新和微澜摆摆手:“你们下去吧。”   “是。”微澜执礼拜退。   小新不认识男子,对当下情况不明所以,只能瞧向璇玑。璇玑却只站着不动,没有半分指示。小新久等不到璇玑的指示,被微澜一拽,皱了皱眉,微一躬身,便也退了出去。   房门被微澜从外面拉上,房间里只剩男子和璇玑两人。   男子慢慢走到璇玑面前,上了年纪,风流的桃花眼就变得温柔,温柔的目光落在璇玑身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打量。末了,吐出一口浊气,表情放松,如同所有的紧绷都在吐出身体的一口浊气里烟消云散:“果然是你。”   面对如此语焉不详的问话,璇玑扶着几案慢慢坐下,几不可察地点点下颌,给了肯定的回答:“是我。”   男子的眼神更是温柔,在璇玑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的计划,进行得顺利吗?”   “顺利。”   “一定要灭梁吗?”   “箭在弦上。”   “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璇玑盯着男子,面色平静,声音也平静:“你舍不得?”   男子缓慢地,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若是舍不得,不言其他,仅说当日萧景睿的生日宴,我自然有的是办法斩杀梅长苏,安抚卓鼎风,震慑蒙挚夏冬,让赤焰一案从此湮没。我既然选择了依旧昭雪赤焰案,便没什么舍不得的。”   “这些年,我知道你过得很辛苦。”   “我不辛苦。”   “为搅乱大梁朝局,令谢弼在明处辅助誉王,自己在暗处辅佐太子,首鼠两端步步凶险。为复辟滑族,隐姓埋名,愧对所爱,数十年心中煎熬。为让梅长苏顺利昭雪赤焰案,舍弃一品军侯的权势家室,扮拙装傻身陷死地。黔州苦役,道消身死,死后身败名裂。怎么可能不辛苦?”   男子,也就是谢玉,昔日的一品军侯,公主驸马,此时身着粗布青衫,言辞却自有傲气:“我是护国柱石,我不会辛苦。”   璇玑根本不吃他那一套:“我说辛苦,就是辛苦。”   谢玉一怔,沉默片刻,就笑了。笑了,眼眶却红了:“好,我很辛苦。”   璇玑看着谢玉,眼眶也慢慢红了:“我实在不想见你。”   “我知道。”   “你已经为滑族而死,此后的事,与你再无干系。生死成败,都由我一人担当。而今你有了新的身份,会有新的生活,为何还要回来?”   “我回来,一自然是不放心你,至于二,”谢玉一顿,“我不说,你也能猜到。”   璇玑皱着眉,点了点头,却又立刻摇了摇头:“计策成与不成,你们都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她那样的性子,怎么会答应跟你携手白头?”   “总要试一试,”谢玉微一皱眉,“不管她怎么想,我是真喜欢她的。”   儿女情长,此话一出,两人均有些哑口,房间里便沉默下来。   那年莅阳,桃花马,石榴裙,飞扬飒爽,性如烈火,不怪谢玉那样喜欢。   璇玑忽然想起萧景琰,想起他说“是我,不肯只是君卿之谊”。?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长番,正文停更一章。 说剧透不剧透,说不剧透又有点剧透,谨慎食用   萧景睿是两姓之子,他的生辰,一向是谢卓两家的大事。   谢玉下朝后在红-袖招外停驻了片刻,看着那名唤秦般若的女管事坐上外出的马车,车轱辘悠悠地压上了去誉王府的路,心中说不清是惋惜,还是松了一口气。   临近酉时,宾客渐至。   萧景睿在府门前迎客,他穿了新衣,绣着回字纹,还镶了金线,风格花哨,一看便知是卓氏的手艺。   谢玉回府后,一直跟卓鼎风在书房叙话。听见禁军统领蒙挚驾到,才出了书房,正正在二门前遇见进来的蒙挚,便笑着拱手执礼:“小儿区区一宴,请到大统领亲至,敝府实在是蓬荜生辉。”   蒙挚与谢玉、卓鼎风见礼。   萧景睿引着夏冬也走了过来。   谢玉瞧着夏冬,面露几分并不夸张的热络:“哎呀,夏冬大人何时到的?我竟然不知道,景睿,你也不通报一声。”   “侯爷说笑了,我进来自然通报的长公主,走的内院。难不成侯爷觉得我不像是女客?”   夏冬此言一出,在场的顿时都笑了。   谢玉也笑,他是年轻时候被赞誉为芝兰玉树的人,侯门高贵,时间沉淀出的雍容气度,比之年轻时更甚:“夏冬大人真会说笑。”   正这时,门口唱名——“苏哲,苏先生到。”   容貌清隽的青衫文士徐步而来,在门前端端执礼下揖。   在场的人,虽然都还在笑,但都心怀叵测,笑容里的东西各不相同。   入夜,宾主落座。   夏冬以久仰为名,出其不意迫卓鼎风比试武艺。不过翻拆数招,便败于卓鼎风之手。   蒙挚谢玉说合,卓鼎风卓青遥配合,又是一轮推杯置盏。   莅阳忽对谢玉低语,谢玉侧耳静听,眉目对视,便是让金陵城中人人艳羡的夫妻和睦的画面。谢玉点点头,启声:“诸位,雅宴不可无乐。有妙音坊的宫羽姑娘在此,何不请她弹奏一曲,一洗我辈俗尘呢?”   宫羽执礼:“献上一曲凤求凰,请大家赏鉴。”   听得曲名,莅阳一愣,谢玉便垂了眼睑。   宫羽一袭白衣,显得愈发纤纤弱质,跪于庭中,纤指勾出琴声婉转。   莅阳在那琴音里神思悠远,眼眶见红,睫毛微一眨动,泪水便盈眶而出,湿了脸颊。   谢玉垂着眼睑,轻轻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一曲终了,正待让宫羽换一支欢快些的曲子。   南楚的岳秀泽忽然不顾府兵拦阻,带着陵王娴玳郡主闯入:“我与你早有旧约,卓兄为何拒客?莫非躲在宁国侯府,是为了躲避在下的挑战不成?”   谢玉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一场闹剧终于要开始,而他的扮拙装傻终于要开始。   岳秀泽算什么?不说他辞去职务已是一介白衣,就算他依旧是南楚的殿前指挥使,携兵器擅闯一品军侯府,也是足以行刺问刑的大罪。就算自诩江湖中人,不以法论,论礼,南楚的江湖也没有教有名望的剑客擅闯他人私宅,非要在寿宴上刀兵相见的规矩。   但是看他做了什么,虚词相逼两句,虚势相胁一下,便无可奈何地任由卓鼎风接受了岳秀泽的挑战。   谢玉看着自伤经脉废去武功的卓鼎风,在心里轻轻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来人,快去请大夫。”   陵王拉着宇文念,看向萧景睿:“现在轮到我了。念念你千里迢迢而来,不就是为了他吗?”   宇文念算什么?不说她一个娴玳郡主,就是宇文霖亲至又算什么?宇文念那样懦弱窝囊的男人,当年护不住莅阳,不顾莅阳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独自私逃回国,美其名曰扛不住先皇太后的威压。现在又要带走萧景睿,不惜当众毁掉莅阳的清誉,这就是他的二十余年爱意不忘,二十余年思念心切。   若是宇文霖此刻就在面前,谢玉真想一剑劈下,看那懦弱的窝囊废能不能用琴架棋谱阻拦一星半点。   但是看他做了什么,他居然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莅阳哭,默默地看着她哭。   宫羽开始笑,兀自惨笑:“原来我一家灭门之祸就是这样来的……”   宫羽算什么?一个不知来历的歌女,说一段不知真假的故事。即便是真的,不过是死了一个未足月的婴儿,这算什么惊天大秘密?而今卓家与谢家早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利益共同体,结发姻亲,同生共死,岂是死了一个婴儿能够动摇的?   论起秘密,赤焰旧案才是,滑族惨祸才是,梁帝一手犯下的血流成河,流血漂橹的惊天大秘密。   但是看他又做了什么,他居然承认了,然后用刀剑弓箭把卓鼎风朝着对面的阵营往死里狠推了一把。   谢玉保持着令人高山仰止的雍容气度,彰显着令人为之心折的枭雄风采,板着一张冷峻的脸,吐着一番冷酷的词。然后为自己扮拙装傻到这种地步,在心里轻轻地无声地叹了很多口气。   一品军侯镇府长兵八百,将宴客厅团团围住,等待强弩手来援的空档,谢玉看着跟萧景睿站在一处的莅阳,眉宇间结着忧色,始终是心软:“莅阳,接下来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你放心,我不会害景睿的,如果要害他,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他杀了。我只希望你明白,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   先皇太后的寝宫里,谢玉并不一定非要莅阳的。彼时他只是谢家嫡子,谢家给了他清贵的将门出身,却还没有厚重的军功和显赫的权势,他一直韬光养晦,生恐行差踏错。驸马之位,外表光鲜,却会让他无缘实权,更会将他推上风口浪尖,而他有太多的秘密,还不能站在高处为人瞻仰。   但他想护住她,从南楚质子的情网,从先皇太后的辣手里护住她。她是他记忆中桃花马,石榴裙,飞扬飒爽,性如烈火的女子,他怎么舍得让她被世俗的伦理律法凌迟得遍体鳞伤?   雷雨交加的寺庙中,谢玉不一定非要刺杀莅阳和宇文霖的孩子。一个孩子,还有莅阳一半的骨血,他即便不爱,却也绝谈不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但先皇太后容不下这个孩子,与其让先皇太后动手,不知会不会伤及莅阳,谢玉宁愿自己动手,至少可以护得莅阳周全。刺杀出了意外,留下来的两姓之子并不能让先皇太后安心,那些年断断续续的意外,让莅阳日夜须臾不离,他也是明里暗里护得心力交瘁。及至先皇太后薨逝,刺杀之举才终于消失。   他做了许多事,都是为了莅阳。他拥有的一切,却都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身不由己的牢笼。然后,他就眼看着她变成如今矜贵守礼的天家贵女的样子。   今夜,他会放弃所有。他不会伤害萧景睿,不会伤害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符兵来报,强□□弦全被割断,谢玉看着苏哲:“你以为没有了强弩,本侯就留不下自己想留的人。对一品侯府,你这个麒麟才子未免也太小看了。”   “或许吧。但事件万物都有因果,这最终的果,只能你自己吞下”   是啊,他正在吞最终的果,还需要自己一手推波助澜。   梅长苏言道誉王重兵守在侯府门外,只待府内兵祸一起便率兵闯入,于是情势暂时进入僵持。   宫羽又开始说,说得声情并茂,说得涕泪横流,说得卓鼎风心力交瘁,说得莅阳和卓氏都开始哭。   谢玉便冷眼看着,陪着耗着。   到底是梅长苏率先反应过来:“谢侯爷,你派去府外查探的人回来了吗?”   “我之所以在这里陪你们耗着,便是派人去通知巡防营。誉王的府兵有什么战力,哪比得上本侯亲自调-教的巡防营?”   蒙挚大惊:“巡防营不是你的府兵,你居然敢私自调动巡防营调,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蒙大统领慎言,维护京城治安本来就是巡防营之责,只要不进我府里来,你凭什么说我调为私用?”   谢玉等了这样许久,觉得再扮拙装傻就说不过去了,觉得要是这样放水梅长苏都赢不了,他就是过了自己这个槛,也迈不过去夏江梁帝那个槛,终于举手示意身后府兵……   “父亲,父亲,请三思啊,”谢弼冲出来跪在谢玉脚边,“谢卓两家相交多年,不是亲人胜是亲人,不管有什么误会,也不能对他们下如此杀手啊!”   一件连谢弼都能看通透的事,谢玉还要装得当局者迷,他不得不又在心里轻轻得无声地叹了很多口气。   “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妇人之仁的东西?来人,将世子、长公主和小姐带回后院,不得走动。庭中妖女,卓氏同党,格杀勿论。”   终于刀兵相见。   飞流怪力推开祠堂暗门,萧景睿带路,梅长苏一行暂时避入湖心水榭。   一品军侯府外,誉王携府兵,并言阙夏春与巡防营对峙。   谢玉暂且离开湖心水榭,赶到府门外,提刀相对:“言侯留步,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让开。”莅阳出现,一柄匕首悬在颈间。   谢玉并不意外莅阳会出现在府门口,在他下达了长公主不得走动的命令之后。   谢玉连今夜的败局都不意外,因为他正在一手推波助澜。   谢玉轻轻的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他只是忽然有点难过,如此而已。   谢玉是爱莅阳的。   但是谢玉不曾对莅阳说爱,因为他觉得莅阳对他永远都不会有爱了。   在莅阳身中情丝绕而黯然失身于他之后,在杀手相思刺杀莅阳与宇文霖的孩子之后,在他率兵屠尽赤焰军,致晋阳长公主自刎于金殿上之后。   莅阳当初有多飞扬飒爽,现在就有多矜贵守礼,她看着他,就算脸上有笑,眼睛也是冷的。   谢玉记得他躲在帘后,看莅阳哭着拜求太后放她与宇文霖一道走的样子,为情所苦,让人怜惜。   可是他亲手折断了她的翅膀,把她关在自己的笼子里。   他做了许多事,都是为了莅阳。他拥有的一切,却都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身不由己的牢笼。那么现在,他会亲手把这牢笼拆开。   败局,终于尘埃落定。   谢氏祠堂里,莅阳递给谢玉一把匕首,言道:“……我护不住你的命,但起码可以护住你的名声。你若嫌泉下孤独,那么等我安顿好孩子们,我就过来陪你,好不好?”    心,又起了一丝涟漪。曾多年相伴,愿共赴黄泉,莅阳对他会不会也有一丁点的爱意?   “不斗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胜负是怎么样的?大不了输个干净,输掉谢氏门楣又当如何?人死了,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不斗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胜负是怎么样的?他还没有让梅长苏藉扳倒他的机会,让赤焰一案浮出水面。他还没有让璇玑藉赤焰翻案的机会,让梁帝皇威毁于一旦。他还没有看着大梁覆灭,还没有看着滑族复辟,他还没有……跟她两情相悦,他还不能死。   谢玉抱着莅阳:“莅阳,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真喜欢你的……”   他那么骄傲,挣扎半生不肯言爱,此刻却还是深恐此去再无相见之日。我是真的爱你,此爱,不因隔着国仇家恨而有丝毫改变。   天牢里,如果谢玉什么都不承认,凭几个不知来历的人证,说一些不知真假的证词,是奈何不得一品宁国侯,长公主驸马的。   但是他终于什么都承认了,于是流放,黔州。   在流放服役的采石场再见到夏江,谢玉很诧异,他以为夏江是来取他性命的,但想想夏首尊居然亲自前来,实在是小题大做。   “我会为你伪造死讯,然后伪造新的身份,你便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夏江交给了谢玉一个锦囊。   谢玉握着锦囊,锦囊里面装着什么并不重要,更有可能它根本什么都没有装,重要的只是这个锦囊。   璇玑,你真的回来了。   莅阳,我也必将回去。   ------   谢府的门前,有一块御笔亲提的护国柱石,谢玉觉得自己当得起这个称谓。这个当得起,并不因为梁帝的旨意改变而发生改变,璇玑说他当得起,他便觉得自己一直当得起。   “莫哭,我会回来的。”这是璇玑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   他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赶到夏江府上。只来得及见病榻上的璇玑最后一面,只来得及听她说这最后一句话。   璇玑死了,她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她的尸身冰冷,僵硬,躺在他怀里,任他嚎啕大哭不肯醒来。   入殓的时候,任凭夏江如何阻拦,他还是去了。看泥土覆盖她的棺木,看黄纸压上墓碑,他一次又一次地阻止装殓的人掘土,一次又一次打开棺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到最后夏江实在忍不住,派人把他架走,她到底没有再醒过来   可是她说了“莫哭,我会回来的”,他便相信。   从未听过人死复生,但如果是璇玑,那么她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因为从小到大,除了她不是他姐姐这件事,璇玑从未骗过他。? ☆、第五十九章 ?  小新忽然推门撞了进来:“姐姐,大事不好了。”   璇玑微一皱眉:“什么事?”   小新看了一眼坐在璇玑对面的谢玉,虽然面色慌急,却迟疑着没有开口。   璇玑侧眼瞄了正襟危坐的谢玉一眼,颔首:“无需顾忌,你说吧。”   小新便跪在璇玑面前:“柴大侠外出为俞王爷办事,方才回来复命,说一切安排妥当,恭请王爷前去主持大局,俞王爷当下便跟柴大侠一起出门了。”   俞野此时外出,若是暴露身份,于大事定然有所影响,的确不妥帖。但俞野武学智计出众,自保绰绰有余,怎么也算不上大事不好,璇玑只是点头:“我知道了。”   “俞王爷前脚出门,颖姐姐后脚也出去了,瞧着像是追踪俞王爷而去。”   “她为何跟踪俞野?”   “不知,”小新摇头,“但俞王爷出门时带了兵刃,柴大侠也是浑身戾气。”   仅仅是这些琐碎事,当不起一句“大事不好”,也不值得小新如此慌乱。璇玑皱眉,声音沉了几分:“你心中有什么猜测,无需瞒着我。”   小新俯身拜下:“小新偶然,曾听见俞王爷对挟持姐姐出城当日,于郊外被飞流打伤之事很是不满。”   话题点到为止,璇玑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小新的意思。   俞野此人看似鲁行莽撞,实际上心细记仇又猖狂恣意。他自负武功高强,当日却被飞流一个少年打伤,狼狈逃回大渝,自然引以为耻。今次不顾暴露身份的危险,号令手下,狙杀飞流,的确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谢玉微一皱眉:“若事态真如我们推测的这样,是助是阻,需当机立断。”   璇玑点头,当即下令:“搜索俞王去向,通知梅长苏。叫上微澜,务必把小颖带回来。”   “是。”小新领命起身。   璇玑看着小新快步离去的背影,实在忍不住,又补上一句:“活着带回来。”   小新扶着门框的手指一紧,恭声称是,快步走了。   谢玉皱着眉,却道:“未必就是最坏的情况。”   璇玑看着谢玉,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入夜,璇玑坐上了去苏府的马车。   甄平早就等在苏府门口,看见璇玑下车便往里引:“小颖被安置在客房,秦姑娘这边请。”   璇玑一抬步,忽然觉得心神动摇,连带着身子也晃了晃。   小新慢一步走下马车,连忙过来扶住了她:“姐姐?”   “没事。”璇玑挥开小新探过来的手,跟着甄平往客房去。   远远便看见,客房的门口,一袭白衣的蔺晨站着。   璇玑并不见礼,直往客房里去,蔺晨却快步横身拦在璇玑面前:“你要有心理准备。”   璇玑一愣,她来得匆忙,心中千头万绪,对上蔺晨的眼睛,就忽然冷静了。她站了一会儿,又一会儿,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徐徐的:“我有准备,你说吧。”   “用金针和药丸吊着,但是也续不了多久了。”   小新一下红了眼眶。   璇玑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点头:“我知道了。”   蔺晨便侧身让开进门的路,璇玑徐步走进了客房。   小颖躺在床上,盖了被褥,倒看不出哪里受了伤,只是脸色白得厉害。晏大夫坐在床边,压着小颖脉门,一张苦瓜脸皱成了梅干菜,见璇玑来了,便起身让开。   璇玑在距离小颖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也不走拢,只对小新道:“你去,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小颖躺在床上,本来眼睛闭着,听见璇玑的声音,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声音虚弱,唤道:“姐姐。”   小新站在璇玑身侧,见状脸色更是哀痛,祈求地望着璇玑:“颖姐姐想跟姐姐说话。”   璇玑便上前在晏大夫让出的板凳上坐下,表情平静,目光平静地望着小颖:“你说吧。”   小颖看着璇玑,勉强露出一个笑脸,那笑惴惴的,讨好的,还带了孩子气:“姐姐,是小颖擅自行动,胆大妄为,小颖知道错了,你莫要生气。”   “我不生气。”   小颖小心翼翼地看着璇玑,脸上依旧是近乎谄媚的讨好:“小颖自知城府智计均有不足,累姐姐看顾。今次擅自行动,请姐姐看在我就要死了的份上,莫要恼我。日后,小颖再也不会给姐姐添麻烦了。”   小新一下子就哭了,她不敢哭出声来,哽咽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晏大夫叹了一口气,他平日总板着脸,其实最是医者父母心,眼看着自己回天乏力,心中许多无奈。   璇玑的声音,就在小新的哭泣中,晏大夫的叹息中,平静得出奇:“我不恼你。”   小颖见璇玑表情温柔,一下抓着璇玑的手,死死抓着不肯放开,她最是爱哭,此刻顿时哭得哽咽,上气不接下气:“姐姐,你不要生气,我好痛,我好痛……”   璇玑看向晏大夫:“晏大夫,可能施法,稍抑她的痛楚?”   晏大夫拱手:“我已与蔺晨施针,阻断痛觉,她当感觉不到痛楚。若还是痛,怕是心伤。”   飞流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他也负了伤,少年俊美的脸孔些许苍白。他跑到小颖床前,想要触碰小颖,却又不敢触碰,眼圈就红了:“麻雀,不痛。”   跟着飞流进来的,还有梅长苏。青衫的文士,眉宇间结了愁,微皱着眉头站看着。   小颖看见飞流进来,满脸难过,又连忙道:“我不痛了,我不痛了……”   璇玑看见飞流,脸色一冷:“小新,我不想看见他,将他赶出去。”   小新一愣:“姐姐?”   “赶出去!”   飞流死扒着床沿:“不走,不走。”   小颖也哀求地看着璇玑:“姐姐,你别赶他走,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想看看他。”   小颖一再提及生死,璇玑终于抑不住责问:“你发现俞野与金雕柴明的行踪,为何不向我禀报?擅自行动,方酿此祸。”   此话方问出口,璇玑便又自己得出了答案。   璇玑近来诸多行事均瞒着小颖,小颖多多少少有所觉察。此次骤然得知俞野狙杀飞流的计划,小颖不知道璇玑会不会救飞流,更有甚者,有了言候寿宴受命阻击飞流的前事,她不知道璇玑是不是压根就是此次计划的始作俑者。   小颖不能告知璇玑,恐陷飞流于危险,也不能告知飞流,恐陷璇玑于危险。只能偷偷地跟着俞野,却将自己陷于死地。   璇玑心下一痛,取舍忠义,她居然让小颖陷入这样两难的局面:“你为他舍身忘死,他或许一辈子懵懂无知,当真值得?”   小颖侧头看了一眼飞流,嘴角露笑,眼角却落了泪:“值得的,姐姐。”   飞流慌慌张张地去抹小颖眼角的泪,却越抹越多,他越发慌得手足无措:“麻雀,别哭。”   小颖泪落得更凶,她去抓飞流的手,但力量已经很微弱,声音也低下来:“飞流,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我叫君颖,你叫我小颖吧。”   “小颖……”   小颖转头看向璇玑:“姐姐,你看,值得的。”   “这样就值得了?”   小颖点头,微弱,但是笃定。她一手握着璇玑,另外一只手握着飞流,眼神里居然有些许惋惜的幸福:“姐姐,要是我在别的地方遇见飞流就好了。要是遇见的时候,他不是他,或者我不是我就好了。要是……就好了……”   小颖的头轻轻一偏,落在飞流怀里。   璇玑反手握住小颖就要滑落的手指,表情平静,声音却几不可察地带了颤抖:“蔺晨。”   蔺晨连忙走进来,手指搭上小颖脉门,神色一黯,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新便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哭。? ☆、第六十章 ?  俞野觉得自己最近很不顺,自出大渝京都就很不顺。这不顺,全要拜琅琊阁少阁主蔺晨所赐。   江左盟本来就难缠,再加上一个消息灵通的琅琊阁,俞野真是过上了喝水都要担心塞牙缝的日子。好不容易逃出金陵,护卫损失得七七八八,就是金雕柴明也负了伤。   俞权王啃着干馍馍,恨恨得跟啃蔺少阁主骨头似的:“长着一张女人脸,这缠人的功夫也跟女人似的。”   金雕柴明自己给自己包扎着伤:“爷,我们还是快些赶路,不然追兵又追上来了。”   俞野知道金雕柴明说得是正理,他行伍出身,也不是不能吃苦的人,两口啃干净手里的馍馍,连渣滓都没放过。拍拍手就利落地站了起来,牵过马匹:“行了,走吧。”   金雕柴明看了一圈受伤颇重的几个护卫:“他们怕是跟不上了。”   俞野眼中闪过阴郁,只一瞬间,随即摆了摆手:“那就别跟了,先找个地方疗伤,伤好了再回来。”   护卫拱手领命,相携着往别的方向去了。只金雕柴明伤势较轻,跟着俞野一道再次踏上了回大渝的路。   一路疾行,俞野和金雕柴明赶了许久的路,十分疲累,就算人可以硬扛,马却是扛不住了。   偏僻的驿站外,俞野驻马,当机立断:“你进去看看可有异状。”   金雕柴明领命,翻身下马进了驿站,半天不见出来。   人不出来,这异必然是有了,但是就此放任不管独自遁去,还是也进去看看,俞野倒一时拿不定主意。   驿站里的人帮俞野拿定了主意。   红-袖招里有过好几面之缘,唤作小新的丫头走到驿站门口,冲俞野执礼而拜:“见过王爷,王爷万安。姐姐在驿站中久候,还请王爷一叙。”   俞野想想,便进去了。   驿站简陋,装潢陈设虽然新打扫过,看着干净,却还是简陋。浅蓝色曳地广袖宽袍的女子,跪坐在简陋的蒲团上,脊背挺直成不肯弯折的样子。听见俞野进来,也不看,只给对面的几案倒上一碗素茶,侧脸是再明艳也掩不住的冷峻:“俞王爷请坐。”   俞野大大方方地坐了,他又累又渴又饥饿,端起茶杯便一饮而尽:“怎么只有茶,给我备饭了吗?”   “没有。”   “你这女人真是不会做人,你大老远来送我,我已经很是感动。若是再备上饭菜,我必然感恩戴德。等你去大渝,肯定直接踢了黄脸婆,让你当我的正王妃。”   “王爷说笑了。”   “谁跟你说笑了,”俞野一板脸,又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虽然是你那丫头忽然冲出来,我伤她是无心之失。但终归是杀了你的人,伤了你的面子,我正琢磨着如何补偿你。想想那些庸俗的你必然看不上,区区不才,只能把自己赔给你了。”   “王爷当真想把自己赔给我?”   “那是自然。”   璇玑便笑了:“正好,我此次来,便是要取王爷性命,我俩实在不谋而合。”   俞野的声音里有几分真的意外:“你要杀我?”   “是。”   俞野摸着下巴,露出一副娓娓劝诫的表情:“我知道你丢了面子心里不高兴,但我们还有共谋之事,同盟之谊,你可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璇玑点了点头,道:“的确有共谋之事,有同盟之谊。不过不是我跟王爷,是滑族,与大梁。”   俞野微一皱眉,眼中渐起审慎的警觉:“你这是何意?”   “王爷曾问,除了你,还有谁能指挥得动皇属军?也想看看,蹄踏大梁,少了你,老汗王敢让谁统率皇属军。般若这便回答王爷,”璇玑豁然拔剑,滑族皇室剑法,剑锋掩在衣袂广袖之间,招式华丽剑术凌厉。璇玑盯着俞野,她容貌明艳,身形柔弱,表情平静,眉宇间却是谁也不能小觑的傲气,“是我。”   俞野虽因为大渝汗王高看璇玑,也不敢小觑了她。但璇玑在他面前一贯低眉顺眼谦逊守礼,他到底未真正见识过璇玑的手段。也从璇玑处得到些消息情报,知道她比一般的谋士厉害三分,但厉害三分,终归也不过是以谋士相看。   此刻,璇玑不隐锋芒,持剑而立,明艳锐利得几乎无法逼视。   俞野一怔之下,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璇玑来。有手腕,有狠心,有智计,有魄力,文德武功一样不缺,难怪得老狐狸那般近乎推崇地看重。   须臾稍愣之后,俞野居然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如果说之前他对于璇玑的争夺更多是牵制算计,现在倒真起了几分征服之心:“你要是输了,我不要你的命。你跟我回大渝,做我的第九房妾室。”   璇玑并不被如此粗浅的激将之法触怒,执剑拱手:“王爷,讨教。”   战,刀兵相见。   俞野的武功,用蔺晨的话来说,琅琊高手榜上无名可惜了。   但俞野终于还是败了。   倒不是璇玑于武学一途更胜一筹,俞野是败在金雕柴明手中。   插入背心的一剑,先是感觉利刃的冷,然后才觉得痛,痛极,却越发觉得从心底里生起毛骨悚然的冷。   金雕柴明成名已久,跟在俞野身边更久,久到俞野一时无法计算金雕柴明到底跟了他多久。   俞野想起当日他从金陵掳走璇玑,璇玑毫不慌乱地问“此刻,王爷必然觉得般若已是囊中之物”,想起金雕柴明说“实在不能再颠簸了,秦般若的气息越来越弱了”让他打消了强行将璇玑带回大渝的计划,想起金雕柴明把他引到这处璇玑久等了的驿站。   这些都实实在在地说明,金雕柴明从一开始就是璇玑的人,怎么能不让俞野遍体生寒?   刚明白璇玑颇有智计,她便用实力让俞野又高看了一眼。俞野费力喘息,面上却带着饶有兴致的笑:“当日,即便萧景琰不去救你,你也是有办法脱身的?”   “是。”   俞野轻轻咳嗽一声,却咳出大口鲜血。他依旧笑,大大咧咧的笑:“那你为何会因为他来救你,而爱上他?”   璇玑看着俞野,没有说话。   俞野开始大笑,他身上越痛,笑得越热烈,笑得越开怀,扯动伤口越痛。无论手段是否光彩,输了就是输了,他也不是输不起的人:“秦般若,你这样死心眼,作茧自缚果然是最好的死法。我先走一步,不过我会在地下等着看,看你怎么死。”   俞野倒在地上,绝了声息。   璇玑看向金雕柴明:“你立刻启程,将俞野的死讯告知汗王。另外告诉他,先选将帅,按时出兵,我必然赶在大军抵达梁境前入营。”   金雕柴明领命,却没有立时离开:“小颖的死……”   “是我命你非到生死攸关,不得传递消息,以防暴露身份,你无须自责,去吧。”   金雕柴明肃容领命,驾马去了。   金雕柴明离开,璇玑扔掉剑,身形顿时委顿,跌坐在蒲团上。   小新连忙上前扶着璇玑:“姐姐。”   璇玑虽然面色白得出奇,但表情平静,声音也一如既往地平静:“通知梅长苏和蔺晨。”? ☆、第六十一章 ?  东宫议事厅,萧景琰居首,璇玑与梅长苏分别坐在下手左右。   璇玑近日药石用得又频又狠,脸色出奇的白,衬得眼珠越发黑沉沉地:“般若陷杀俞野,请殿下降罪。”   萧景琰皱着眉:“小颖之死,我知道你心里悲愤难平。但你当明白,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   “般若自知闯下大祸,不敢辩驳。但我杀了俞野,并不后悔。”   “若人人徇私枉法,置司刑律法于何地?”   “小颖于我,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我定然要俞野付出代价,以告慰小颖在天之灵。俞野是一军将帅,有亲王之尊,即便将之交付有司,有史以来,也从未听闻王侯为庶民偿命。他国权王,处置稍有不慎便挑起两国争端。般若私自陷杀,有违律法,但若当真交付有司,不过是让朝廷为难,让殿下为难而已。”   “你杀了他,就不让我不让朝廷为难了吗?”   璇玑面色平静,不显半分怯色。端端执礼,朗声叩请:“陷杀俞野,是般若一人之过。若大渝汗王追究,请殿下将璇玑交由大渝治罪,必不牵扯旁人。”   萧景琰霎那间露出恼怒至极的表情,他行伍出生,容貌英武,眼中俱是盛怒,越发熠熠夺目:“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我。”   “殿下?”   “你私做主张,陷杀俞野,是信不过我可以为小颖讨回公道,”萧景琰眉头紧皱,眼中除了盛怒却又多了一丝无奈,“谨小慎微,言辞恭敬,不肯有半分逾越,是信不过我说不肯只是君卿之谊。”   萧景琰此话一出,议事厅里霎时极静。   坐在一旁,许久未置一词的梅长苏终于动了动,未说话先拱手全了礼数:“殿下……”   萧景琰一转头:“到现在你还叫我殿下?”   被迁怒的梅宗主好脾气地改口:“景琰……”   萧景琰面色稍霁,但还是难看。   梅长苏安泰坐着,声音不急不缓:“俞野身份特殊,若是般若将之缉拿,交付有司,你想如何量刑?”   “自然是按律量刑。”   “俞野为大渝亲王,手握皇属军印。且不说如何量刑,仅说交何衙门,由谁主审,用何刑律,若是般若将之缉拿,这些都将是摆在你面前,摆在大梁朝堂之上,避无可避的难题。”   “世间多有难办之事,难办就不办了吗?昭雪赤焰不难吗?雪冤祁王不难吗?须知天下万事自有公义,岂可因难之一字,对司行律法自行废止?”萧景琰耿直方正,几句问话掷地有声。   从小到大,梅长苏早已习惯萧景琰的耿直不肯变通,闻言并不意外,只继续道:“即便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案子顺利审结。届时大渝要人,放是不放?放,于殿下朝廷声望有损,不放,大渝恐会以此兴兵。”   “我常年靖边,多有征战,三军之中取将帅首级的事做得多了,难道还怕大渝兴兵?”   梅长苏斟酌片刻,用词委婉:“景琰你监国后,尽力推行新军策,于马政兵防也颇有建树。但到底时日尚短,大梁经历六部换血,悬镜司撤销,九安山谋逆,赤焰翻案,又正值你与陛下权利交替,军力财政均有影响。休养生息积年,或能开一个清明坦荡的盛世,宇内无惧,八方来朝。但此时,尚不宜兴兵。”   “兵者怯战,岂不让人耻笑?”   “兵祸一起,百姓何辜?”   萧景琰一怔。   便听见梅长苏的声音继续不急不缓:“以报私仇之名陷杀俞野,的确鲁莽,有违律法,绝非上策。你要维持心中公义,要匡扶司刑律法,无可厚非。但论及顾全大梁国威,爱惜天下黎民,又要俞野付出代价,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萧景琰眉锋一挑:“小殊,你赞同私杀俞野?”   梅长苏却又摇头:“我并非赞同此法,只是事情既已发生,苛责无益。为今之计,还是先行商定后续的处置之法为好。”   “大渝若是兴师问罪,你有解决之道?”   “解决之道不外乎两个,或是坦然承认,或是断然否认,再没有别的花巧。承认,我们不能将般若交由大渝处置,便会兴兵。否认,稍有不慎,也会兴兵。”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梅长苏想了想,声调徐徐:“当日俞野曾掳劫般若,此事惊扰的不止大梁,大渝境内也有所耳闻。若是我们从此处着眼,承认陷杀俞野,又强调事出有因,或有让大渝为俞野死后英名放弃追究的可能性。”   萧景琰神色一振:“正是如此。”   梅长苏表情沉静,却并没有萧景琰那般乐观:“但我说的,都是若大渝兴师问罪的后话。无论承认,还是否认,亦或是且承认且否认,均非万全之策。”   此言一出,萧景琰顿时哑口,议事厅里又是一静。   璇玑便拱手执礼,眼睑半垂,神色格外恭敬:“般若闯下大祸,自当一力承担,不敢让殿下与苏先生为难,还请殿下将般若就此交由大渝治罪。”   萧景琰不肯受礼:“若是有半分将你就此交由大渝的打算,我们何必在此商议解决之法?”   “虽说事出有因,但般若此次的确双手染血,大渝问罪,不敢牵扯旁人。”   “自请降罪,避免牵扯旁人,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我,信不过我可以护你周全。”   “般若知殿下宽厚,但殿下万不可为了区区一个谋士,予大渝兴兵犯梁的口实。”   “你不是区区一个谋士!”   萧景琰的声音一贯低沉,此刻因为急怒,一句话说得又快又狠,声调有力,用词铿锵。   璇玑抬起佯装谦逊恭顺的头,就对上萧景琰黑沉的眼睛。如果目光有力量,便该如同萧景琰此时这般,笔直的,不肯弯折,容不下半点委婉辗转,披荆斩棘,让岁月和时光都是敞亮的。   彼时年少得意,未历风雨,或许也曾有过这样的坦率诚挚。但世事艰难,磨得心性一分一寸变得冷硬,胸有丘壑都逼成阴诡谋策。蓦然回首,璇玑已经是凡事算计,步步心机,彻彻底底的谋士的样子。   萧景琰看着璇玑,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区区一个谋士。”   璇玑心绪刹那激荡,张了张嘴,要说的话到了嘴边。   忽听见梅长苏的声音:“你们不必相争,虽对大渝兴师问罪没有万全之策,但我们远没有到需用万全之策的地步。”   萧景琰看向梅长苏:“小殊,你这是何意?”   璇玑看着萧景琰轮廓分别的侧脸,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为自己方才差点一时冲动松了一口气。若非梅长苏打断,她几乎要问出口——不是区区一个谋士,那是什么?   “比起设想大渝问罪时的应对之策,或许我们可以先让大渝不将问罪的矛头指向大梁。”   萧景琰仍旧面有疑虑困惑,璇玑却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俞野此次乃是私入梁境,若是不能证实他在梁境内为我所杀,他的死便是一场悬而未决的无头公案。”   “不错,俞野此行为密事,行踪必然隐秘,大渝国内不一定对其所去之处所行之事了如指掌。”   “而江左盟中能人辈出,如易容乔装,伪造行踪这种事,不过是信手拈来。”   闻言,江左盟宗主露出了又温和谦逊又踌躇霸气的低眉浅笑。   萧景琰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明白虽然他没怎么听懂,但是并不妨碍他的左右手在齐风霁月的画面里无声对视,对接下来采取的动作达成共识。? ☆、第六十二章 ?  关于陷杀俞野后续的处置之法已有定论,梅长苏起身告辞。   璇玑也站起身来,方拱手,还未请辞,便听见萧景琰低沉的声音:“般若,你且等等。”   璇玑领命,只得颔首:“是,殿下。”   梅长苏是一贯低眉浅笑,但是璇玑总觉得梅宗主临走出房门,回头瞄她那一眼里全是兴灾乐祸。   萧景琰送梅长苏到门口,隐在暗处的飞流现身,侍立在梅长苏身侧。飞流一贯孩子心性,不辨是非,无所顾忌,瞥见掩在萧景琰身后露出些许发梢衣袂的璇玑,却慌忙侧身,快走两步离开了璇玑的视野。   璇玑见了,神色一黯。   萧景琰回转身来,便看见璇玑平静也掩不住心绪怅然的神色,一时间没有说话。   璇玑怔了半晌,才意识到萧景琰正定定地瞧着她,慌忙侧身拱手:“请殿下上坐。”   萧景琰到首位前,撩袍矮身,端端跪坐,沉声示意璇玑:“你也坐吧。”   璇玑执礼又揖,复又坐下:“谢殿下。”   璇玑微垂头颅,等了半晌,也没听见萧景琰说话。议事厅里极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估摸着再静下去,就要听见自己的心跳脉搏,璇玑先开口:“不知殿下出言相留,欲谈何事?”   “你过继到柳大人膝下之事,母妃已经同意了。”   骤然闻言,璇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萧景琰说的是什么。又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该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实在词穷,只点头:“是。”   “大婚之期已近,柳大人希望你可以尽快搬去柳府,母妃也是这个意思。”   “是。”   “中书令府中已打点妥当,等你搬进去,母妃便会派信得过的嬷嬷,去教你大婚礼仪和宫中规矩。”   “是。”   “若是没有异议,你明日就搬去柳府。”   “是。”   萧景琰等了半天,见璇玑依旧沉默,便问:“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中书令持重,贵妃娘娘心细,既然殿下说他们都安排妥当了,般若自然没有什么可置喙的。”   “等你住进中书令府,大婚前我们就不要见面了,听说不吉利。”   “是。”   萧景琰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但黑眸脉脉的:“你放心,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如此亲密的话,璇玑又是一愣,抬头却见萧景琰依旧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又颔首:“……是。”   婚前琐事,便在这交代公事般的一嘱一应中顺利敲定。   当晚,列战英被遣来为璇玑收拾东西,零碎打包,大件装箱,行囊箱笼整整齐齐地码上拖车。   本来璇玑搬入柳府需做得隐秘,列战英只带了几个亲兵。   不巧让戚猛知道了,热心肠的戚将军一定要体现他的热心肠,璇玑客居的别院里顿时热闹得鸡飞狗跳。   最后连萧景琰都惊动了。   萧景琰放下看了一半的卷宗,匆匆赶到别院,就看见戚猛和列战英相持不下的画面。   戚猛抱着一扇屏风一定要往拖车上放,而拖车上已经被他放的零碎瓷器装得满满当当。   列战英看着蠢战友分外头疼:“秦姑娘不需要这些东西。”   戚猛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都是用得上的东西,怎么不需要?”   “中书令府中难道还能短了姑娘这些摆件?”   “这些都是姑娘用惯了的,柳府里的必然没有这些用着顺手。”   小新站在旁边,也是满脸满眼的无可奈何:“这些都是太子府中的东西,怎么可以随意搬动?”   “过不了多久,殿下的东西,就是姑娘的东西,”戚猛冲两人挤眉弄眼,粗鲁武人偏要学文人卖弄心照不宣,自己一点不觉得形容猥琐,“反正是姑娘用,殿下哪里有心疼的道理?”   列战英和小新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居然觉得自己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胡闹。”   萧景琰低沉的声音,让扛着实木屏风都没有一丝力竭之相的戚猛猛的一抖。   戚猛被军棍打怕了,一听萧景琰喝止之声,就条件反射地觉得屁股疼。他期期艾艾地把屏风放下,但是觉得为了报答璇玑曾经拯救过自己,还是应该据理力争一次,巴巴地盯着萧景琰:“殿下,搬去柳府也是给姑娘用,不是乱搬。”   “她不过是去柳府暂住,很快就会……搬回来的,何必搬来搬去如此麻烦。”   列战英、小新、在场的几个亲兵,所有人都看见,萧景琰到了嘴边的一句“嫁回来”,生硬地掰成了“搬回来”,别院里刹那静得出奇。   萧景琰口型已经做足,骤然改口,连戚猛都看出来了。戚猛愣了片刻,嘿嘿地笑:“殿下说得在理。”   列战英过去,想帮戚猛把屏风归位。戚猛白了列战英一眼,扛着屏风自己往回搬。列战英近日总莫名被戚猛甩白眼,还是没有习惯,就困惑地摸了摸脑门。   萧景琰看了一眼列战英和戚猛,摇头,抬步进了璇玑的房间。   璇玑本来坐在里间看书,听见外面喧哗渐静,一抬头,便看见刚进门来,一身朱赤正红的萧景琰。忙搁了书卷,理袍起身,拱手便要见礼。   “无需拘束,坐。”   “礼不可废,”璇玑依旧全了礼数,等萧景琰先坐,方坐下,“此时殿下该在阅览卷宗,特意过来,是否小新太过吵闹,惊扰了殿下?”   萧景琰摇头:“就是小新小颖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戚猛。”   屋内一静。   也是看见璇玑神色一怔,萧景琰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然后,忽然有些慌乱:“我失言了。”   萧景琰神色恻隐,璇玑倒露出极浅的笑来:“死者已矣,殿下切莫太过悲切。”   无论是此刻谈及小颖,还是当日论及隽娘,璇玑一贯如此,当悲时不肯悲,当喜时不肯喜,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半步不肯行差踏错。萧景琰因为大婚之事心底隐隐的欢喜忽然就淡了,绷着脸:“明日无需走得太早,傍晚再出发,正好我从宫中回来,可以送你。”   “殿下日理万机,诸事繁忙,无需亲自相送。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我又有小新陪着,足够了。”   “我要送你。”   “……是。”   萧景琰看着璇玑谦逊低下去的头,心底里的欢喜更淡了。? ☆、第六十三章 ?  天热,午后小新搬了躺椅,璇玑在院中的树下乘凉。   微风习习,拂得树叶轻动,璇玑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璇玑睁开眼睛,看见站在面前的萧景琰,一身红袍,容貌英武,身形挺拔。   璇玑睡得昏沉,撩开半搭在身上的薄被还有些迷糊:“殿下何时回来的,小新也不来报我?”   萧景琰伸手去扶璇玑:“方回来,见你睡得熟,就让她不要扰你。”   璇玑见了萧景琰伸过来的手,踌躇片刻,她近日用药太狠,体虚气弱,终于还是借着萧景琰的一扶才坐了起来:“夜里睡得不好,白日补眠,让殿下见笑了。”   萧景琰握着璇玑借力的手,低迷了一夜的情绪忽而平复了。虽然依旧是板着脸,脸上未有笑意,但动作小心,眼神脉脉的,气势并不紧绷:“我曾答应你将婚期定在赤焰案审结之后,以叶卿最近报来的进展,案子完全审结,至少需要再半个月的时间。”   璇玑点头:“此案牵连甚广,也是叶士祯大人行事妥帖,才能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审结。”   “所以你今日搬去柳府,我们至少会有半月不能相见。”   “是。”   “我想再多看看你,命小新不要叫醒你。”   时间临近傍晚,列战英给装行囊箱笼的拖车套上马,小新在旁边帮忙。   萧景琰也牵来马,是他的坐骑。战马,毛色并不出奇,不是纯黑,不是纯白,也不是价值千金的四蹄踏雪,常见的杏色,只是皮毛顺滑,膘肥身健,看得出照料得极好。   萧景琰顺了顺马毛,便看见那毛色并不出奇,神情却极其桀骜的战马舒服地打了个响鼻。   “我近日事忙,没有时间带行云出去,它镇日呆在马槽里,怕是憋坏了。”   璇玑站在三步之外,隔得远远地看着:“眼神明亮,身形矫健,确是一匹好马。”   “行云性烈,当初驯养的时候摔了许多马术极好的牧民,我也是花了半个月才驯服。牧民说我驯服了它,它便只认我一个主人,”萧景琰平静地叙述,眼神中自有傲气,一顿,看向璇玑,“你要不要摸摸?”   璇玑迟疑着,上前一步:“殿下不是说,它只认殿下一个主人?”   “你不一样。”   “不一样?”   “你是女主人。”   列战英套好了马,前来向萧景琰请命:“殿下,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萧景琰点头,小新便过来扶璇玑上马车。   “要不要骑马?”萧景琰忽然问。   璇玑脚步一顿,便看见萧景琰利落翻身上马,一身红袍的太子殿下从高头大马上伸过手来,指节分明修长,带着薄茧的掌心探在面前:“我带着你。”   璇玑微微仰头,傍晚的夕阳欲落未落,烧成一轮红日,衬得一身朱赤正红的萧景琰器宇轩昂,如日方中。所有关于于礼不合,于德有失,于品有碍,于太子殿下威望气度有损的话都堵在唇边,璇玑的手不由自主轻轻搭上了萧景琰的掌心。   萧景琰却放开了璇玑的手,下一刻,揽腰抱起,放在自己身前:“出发。”   正是晚膳时分,家家户户生了炊烟,路上行人并不算多。   照顾璇玑的身体,也因为有马车,行得极慢。   璇玑和萧景琰坐在同一个马背上,马鞍小,两人贴得极近。璇玑穿了三绕的裙子,只能侧坐着,不过片刻,隔着布料与萧景琰贴近的一侧身体就觉得滚烫了,侧脸也能感觉到从萧景琰身上传来的热度,便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拉开些许距离。   萧景琰的手绕在璇玑腰际握着缰绳,察觉璇玑稍离,便收拢手臂抱得近些,低沉的嗓音直接送进璇玑耳里:“小心掉下去。”   现在不仅是侧身侧脸,连一侧的耳朵都觉得是滚烫的,璇玑呐呐地点头:“是。”   一行人刚到柳府侧门,门便从里面打开了。门房事先得了支会,一边引萧景琰和璇玑入府,一边派人去通传府中管事。   柳府的管事年纪在五十开外,容貌普通,但透着几分和气。匆匆赶来,衣袂丝毫不乱,见了萧景琰也不慌,泰然执礼:“见过殿下,孙小姐。”   萧景琰先下马,然后返身抱璇玑下马。   璇玑对管事见了半礼:“不知管事怎么称呼?”   “蒙中书令赐柳姓,粗下之人,孙小姐叫我一声老柳就行了。”   璇玑并不因柳管事说话客气而怠慢,不卑不亢地称呼一句:“柳管事。”   柳管事便微微露了笑:“孙小姐的房间均已打点妥当,殿下和小姐可要去瞧瞧?”   萧景琰问:“柳大人呢?”   “大人不知殿下今日会亲自前来,会友未归,未能亲自出迎,还请殿下恕罪。”   萧景琰摇头:“本宫只是想已然登门,当拜见中书令。既然他不在,那便算了。”   柳管事躬身称是:“府中备了饭菜,殿下与小姐可要去用些晚膳?”   “本宫还要回太子府,不必打扰,”萧景琰转向璇玑:“我把战英留下,帮你把东西拿进去?”   “我这里有小新,又有柳管事帮忙,无需再劳烦列将军。”   闻言,柳管事立刻招来些在旁边候命的侍从仆妇,强壮的粗使婆子在小新的指挥下把东西卸下马车。   “母妃派来的教养嬷嬷明日就会过府,大婚之前都会跟你一道暂居柳府。”   “谢贵妃娘娘恩顾。”   “如果有什么需用,柳府不方便办的,就让小新告知战英。”   “谢殿下恩顾。”   “那我走了。”   璇玑谦逊躬身:“殿下慢走。”   璇玑缓缓直起身来,目送着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红袍的太子殿下渐行渐远。地平线吞掉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世界即将陷入暮色,于是愈发显得那一抹朱赤正红,端方得一塌糊涂。   小新歪头瞧了一眼璇玑,又探头瞄了一眼已经走远的萧景琰,再瞧了一眼璇玑,小心翼翼地:“姐姐。”   璇玑回头,看向小新。   小新缩了缩脖子:“殿下走远了,我们也该进去了。”   小新隐晦地拿眼神示意等着璇玑收回目光好关上侧门的门房,等着引璇玑去看新住处的柳管事。   璇玑会意,走到柳管事面前颔首:“累柳管事久等。”   柳管事微笑回礼,和气的脸上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辈,看小儿女亲亲我我时必然会有的几分宠溺:“孙小姐与殿下感情甚笃,将有分离,依依惜别在所难免。”? ☆、第六十四章 ?  当晚,柳澄会友回府,璇玑于书房之中拜见这位中书令大人。   虽说并非血亲,但璇玑以柳府嫡亲孙小姐的名义出嫁,柳府便与璇玑绑在了一条船上,可说是身家性命全系于璇玑之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柳澄少不了要对璇玑敲打一番。   待出了书房,璇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小新忙上前问道:“姐姐可是累了?”   璇玑摇头,顾忌着隔墙有耳,只道:“柳大人能陛下看重,贵为中书令,柳府能为贵妃娘娘看重,选为太子岳家,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日一早,天色刚亮,静妃派的教养嬷嬷就到了。   璇玑已起,方梳妆完毕,就在闺房中见过教养嬷嬷。   嬷嬷姓杨,为人本分,只是忧心未来的太子妃是个娇惯的,初初见面自然摆出几分严厉的面孔,拘礼,进退,言辞都是可堪著书的礼仪典范:“见过柳姑娘。老奴姓杨,蒙贵妃娘娘不弃,恬为姑娘教习,姑娘叫我一声杨嬷嬷就行。”   璇玑亦是见礼,神色泰然,不急不缓:“见过杨嬷嬷。”   杨嬷嬷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地打量完璇玑行礼,虽没说什么,但面露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嬷嬷教了璇玑几日,见璇玑聪慧,为人谦谨,进退有度,便放下些许故作严厉的架子。因为觉得自己有可能教导出大梁史上最端庄持重的太子妃,脸上也常常带着笑。   这日,杨嬷嬷正在给璇玑讲大婚仪典,柳府中下人忽然进来通报。   “杨嬷嬷,贵妃娘娘从宫中派了人来,言道有懿旨相传,现在被管事请去侧厅安坐着。”   杨嬷嬷冲璇玑见礼:“姑娘稍等片刻,老奴去去就回。”   璇玑回了半礼:“嬷嬷且去。”   柳府下人目送着杨嬷嬷前去侧厅,并不离开,又冲璇玑见礼:“娘娘也派了人来见小姐。”   “贵妃娘娘派人来见我?”   “是,来人此刻侯在后院里,请小姐随我来。”   璇玑眼中困惑,还是起身,小新便跟着,由下人引着,一道往后院走。   院门前,下人执礼拜退:“来人就在里面,小姐请。”   目送下人离去,转过月亮门,就看见站在亭下的列战英,也看见站在亭中一袭朱赤正红的身影,身形挺拔,器宇轩昂,正是东宫萧景琰。   璇玑上前见礼:“列将军,殿下。”   “免礼。”   “谢殿下。”   萧景琰骤然前来,璇玑心中警觉:“殿下此来,可是赤焰案生了变故?”   “不是。”   “那便是俞野之死生了枝节?”   “不是。”   璇玑便微微皱了眉头:“不知殿下此时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萧景琰不答,侧身,让出身后几案,几案上已摆了棋盘棋具,只道:“陪我下一局棋吧?”   “下棋?”   “坐。”萧景琰率先坐下。   “是。”璇玑拱手,在萧景琰对面坐下。   萧景琰将黑子棋篓推在璇玑面前:“你先落子。”   璇玑面上略有疑惑,仍是颔首,两指执黑,微一沉吟,便在棋盘中下了子。   萧景琰执白,极快地在棋盘中落了子。   “属下告退。”列战英拽了一把小新,两人一道退出凉亭。   亭中只留了萧景琰和璇玑两人,天气已经不是酷暑的炎热,微风习习,极其舒爽。   璇玑与萧景琰的棋局,初盘下得极快,后来棋局上厮杀越烈,反而下得越慢了。   人说字如其人,棋如其人。   萧景琰的棋,格局大气,棋路方正,用招暗合兵法。萧景琰虽然在至尊之路上已是百尺竿头,但他依旧只是一名难得的将帅之才。   璇玑的棋路,倒是大出了萧景琰的预料。倒不是说不好,璇玑棋艺极佳,偶有惊艳的神来之笔,每每杀得萧景琰心绪激荡,热血澎湃。但与璇玑平日冷静自持的做派大不相同,璇玑的棋,冲动急进,常用险招,善于布局,若是被冲散了,也不惧伤敌自损的法子。激战起来,针锋相对,势均力敌,寸土不让。   时间在黑白博弈间渐渐流逝,杨嬷嬷必然已经发现了璇玑不见,但是谁也顾不得。   终盘,棋局乱得不整理根本看不出输赢。   理棋,算上先手让子,璇玑以一目之差败北。   下棋耗心力,璇玑心弦绷紧,骤然放松,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指着棋盘:“这里,我一招小飞委实太过保守。”   “之后你的小尖倒是杀了我措手不及。”   “但是到底回天乏力,”璇玑露齿一笑,分外坦然,“殿下赢了,般若甘拜下风。”   萧景琰少见璇玑露出这样真切舒怀的笑,顿了片刻,才点头,并不故作谦虚,道:“母妃与柳大人都说,婚前见面不吉。”   璇玑一愣,收了笑,又摆出恭顺谦逊,冷静自持的样子:“是,婚前不可私见的风俗,古已有之。”   “但我看也没什么不好的。”   璇玑被萧景琰脉脉的眼睛看着,心下漏跳一拍,拱手,转了话题:“殿下,不知赤焰案进展如何?”   “已近尾声,最多七八日,便可审结。”   “与案之人的刑罚可定了?”   “刑部已经草拟了折子,最终量刑还要等审结之后才会公布,但主犯的凌迟之刑是脱不了的。”   “行刑前,我想见一见夏江。”   “为何要见他?”   “大婚将近,我想见见他,与过往做个了断。”   萧景琰沉默片刻,点头:“我会安排的。”   璇玑执礼道谢,起身又问:“俞野之事可顺利?”   “小殊派甄平来报,一切顺利。”   璇玑点头:“苏先生行事,又有甄平蔺晨相助,我自该放心。”   萧景琰仰头望了一下天色,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该走了,你也该回去了。”   璇玑亦起身,恭顺颔首:“是。”   “为我理一下衣服。”   “殿下?”   “杨嬷嬷没有教过?”   “……教过。”   纤白的手指,压上朱色的太子锦袍,一点一点,将锦袍调整成可堪礼仪典范的样子。将要退却时却被萧景琰一把握住,掌心暖烫,手指修长,握住璇玑微凉的指尖,拢在手里:“至多半月,就是大婚之期。”   “……是。”   “我走了。”萧景琰松开璇玑的手。   璇玑退后一步,恭顺垂头:“殿下慢走。”   大婚之后,每个为了朝政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的早晨,都可以听见璇玑用平静的声音不急不缓地道一句“慢走”。萧景琰因为璇玑循规蹈矩而淡下去的欢喜,又因为她的循规蹈矩而升腾起来。? ☆、第六十五章 ?  小颖其实早已下葬,灵堂祭奠,都是梅长苏帮着弄的,出殡入土,一应操持都是江左盟的人。   那日小颖在飞流怀中没了声息,璇玑从苏府回来后,一直没有提过小颖。小新以为璇玑恼恨小颖擅自行动,方酿大祸,便没敢在璇玑面前提起,只自己偷偷地去参加了葬礼。   后来璇玑狙杀俞野,小新知道璇玑并非恼恨小颖,但璇玑不提,小新便也没有提及。   久了不提,小新险些以为璇玑忘了。   这日一早醒来,小新为璇玑梳妆。镜子女子有一张白皙明艳的面孔,浅蓝色的曳地广袖,衬得黑发如云,眉目如画,越发的白皙明艳。   璇玑忽然道:“今日是小颖三七,你备些水酒节秆,我们去看看她。”   “是,姐姐。”小新躬身,眼圈就红了。   与杨嬷嬷告假一日,璇玑与小新坐上了去郊山的马车。   山川有灵无主,尸骨有主无灵。有主尸葬有灵山,方是相得益彰。   地算不得风水宝地,但景色秀丽。   小颖的坟不是孤零零的一座,隽娘的坟与之毗邻。   小新先为隽娘理了坟头,然后燃了炭,拿出节秆,分一些递给璇玑:“姐姐。”   璇玑面色平静地盯着两块墓碑,并不接节秆,只道:“把酒拿来。”   “是。”小新躬身,从篮子里拿出酒壶和酒杯。   璇玑接过酒壶酒杯,执耳倾壶,斟酒满杯。手腕翻转,酒杯微斜,酒水洒在草地上,顿时弥漫开清冽的酒香:“第一杯,愿你们在别的地方遇见。”   一杯酒尽了,璇玑再斟一杯,素手执杯,复将第二杯酒水倾洒在草地上:“第二杯,愿遇见的时候,他不是他,或者你不是你。”   第三杯在手中斟满,璇玑却没有洒下,仰头一口抿紧。烈酒入喉,璇玑顿时大咳,直咳得面皮涨红,双目泛泪,身体微颤,站立不稳。   “姐姐。”小新连忙过去扶住璇玑,满脸忧色。   璇玑任小新扶着,呛咳哑了嗓子,声音低不可闻:“第三杯,愿……就好了……”   小新眼圈一红,便落下泪来。   璇玑却面色平静,将酒壶酒杯递给小新:“好了,回去吧。”   “姐姐,”小新嗫嚅半晌,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我们就不能放弃吗?”   璇玑一顿,转身看向小新。   “殿下对姐姐那般的好,姐姐也不是对殿下全无心意。灭梁之事,我们就不能放弃吗?”   璇玑沉默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能。”   “滑族灭族已事隔经年,俱成往事,太子殿下也答应会为滑族昭雪复叛不义之名,为何不能?”   璇玑没有说话,只无声地摇了摇头。   “姐姐即将嫁给殿下,待梁帝百年,姐姐就是大梁后宫之主。姐姐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动摇大梁国策,循序渐进,借力复辟,为何一定联合四国兴兵?与大渝所约,战后划江左十四州自治,无异与虎谋皮。”   璇玑并不反驳:“大渝以武治国,汗王颇有野望,划州而治之约,确是与虎谋皮。”   小新神色一振:“姐姐,趁渝兵未压梁境,此时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璇玑又是沉默,许久,只道:“容我想一想。”   小新连连点头,便收拾东西,扶着璇玑坐上了回柳府的马车。   苏府。   蔺晨仍旧是一身飘逸的白衣,蹑手蹑脚地走到飞流身侧,一摊手,掌心里站着一只麻雀:“送给你。”   飞流接过麻雀,麻雀一侧的翅膀受了伤,乖乖地站在飞流掌心,小步地跳来跳去。   蔺晨抄着手,笑眯眯地瞧着飞流握着麻雀:“乖吧?”   飞流用力地点头:“恩!”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颖,好听吧?”   ——飞流嗖一下不见了,徒留名叫小颖的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啾啾地叫得分外可怜。   梅长苏从书卷里抬起头,满脸的无可奈何:“你何苦作弄他?”   蔺晨屈膝在梅长苏面前盘腿坐下,浑不在乎:“我这就叫作弄他?你又不是没看见般若看他的眼神,恨不得直接上刀子捅。”   “你胡说什么呢,”梅长苏更为无可奈何地盯着损友,“秦姑娘冷静自持,怎么可能像你说的这般?”   蔺晨倒在地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瞅梅长苏:“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她心里压着火,就快压不住了。”   “我看出来了。”梅长苏悠然自得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   蔺晨等了半天,见梅长苏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话后,依旧看他的书,喝他的茶,不接话不上套,便忍不住道:“你就不做点什么?”   “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蔺晨瞪了梅长苏一眼,忽然眼珠子一转,吊儿郎当地笑:“你小子真损,让萧景琰使美男计的法子都能想出来。”   江左盟宗主的低眉浅笑是一贯的大气婉约:“我是打小就给霓凰绑定了,没有旁的心思。但景琰不一样,那般相貌,那般气度,又有皇子之尊,不物尽其用实在可惜。偏生他性格刚毅执拗,堪比水牛,我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善用自身。天可怜见,而今他气势更盛,又有东宫的位分,该是事半功倍的。”   如果说之前蔺晨曾对自己这样倜傥的人,居然会跟梅长苏这样无趣的人成为朋友产生过困惑,在这一刻,他得到了答案,江左盟宗主轻易是不会不靠谱的,他不靠谱起来很不靠谱。   “这招段数太低,”蔺晨抹了一把脸,“我也不知道是希望般若中招,还是不希望她中招。”   “你最好还是希望她中招。”   “要是萧景琰失败了,”白衣公子一撩长发,摆出翩翩浊世的样子,“你看看我怎么样?”   梅长苏瞄了蔺晨一眼,这一眼,云淡风轻里写满了嫌弃,和嫌弃,和嫌弃。   蔺晨就干脆地终止了这个话题,肃容凑拢梅长苏,压低声调:“布置了这么久,小新这步棋该动了吧?”   梅长苏微一皱眉,缓缓地点了点头:“是该动了,再不动这棋就废了。”? ☆、第六十六章 ?  赤焰案的昭雪接近尾声,随着几案上的卷册越堆越高,几乎夜夜难以入睡的大理寺卿,更是难以成眠。   纪王言候常出入大理寺,虽然早有准备,案情在眼前逐渐明朗的时候,却也免不了一番惊诧。   说得出口的,是一代贤王,百年帅府,数万忠魂,为卑污之手埋葬的心痛。说不出口的,却是梁帝为一己的揣测猜忌,不顾君卿之义、兄弟之情、袍泽之谊和骨肉亲情,灭忠杀贤的心惊。   梁帝明堂宣旨,昭雪祁王、林燮等三十一位文武官员的大逆罪名,并将冤情邸传各地。   宸妃、祁王以及嫡系子女的遗骨迁入皇陵。   恢复林氏宗祠,照例恢复供飨。   幸存将士复位复爵,加以赏赐。死难者家属由礼部给予抚恤。   首犯夏江、谢玉,以及从犯若干人判大逆罪,按律处以凌迟之刑。   谢玉已死,不能追究。莅阳长公主首告有功,恩宽其族。   太仪皇家寺院设灵坛道场,由陛下率百官亲临致祭,以安亡魂。   赤焰一案,尘封十三年,终于昭雪,大白于天下。   “姐姐,柳大人已经出发,前去太仪皇家寺院。”小新跪在璇玑身侧,乖巧回话。   璇玑搁下制了一半的绣品,提着裙子起身:“我们也该出发了。”   大理寺刑狱,狱卒事先得了支会,璇玑和小新得以顺利进入牢房。   夏江作为此案首犯,审讯期间得明旨可随意提审,而今案子审结,判决凌迟之刑,自然更是憔悴。   璇玑隔着栅栏,去看那也曾威风凛凛赫赫出名的男人,并不见礼:“夏首尊。”   夏江被玄铁铰链重重锁住,蓬头垢面地委顿在墙角的稻草堆里。闻言抬头,掩在花白乱发后面的眼睛微微一撩,满脸的褶子显得表情越发阴霾,并不起身:“你来了。”   璇玑穿着曳地广袖,亭亭玉立,与刑狱的肃杀阴冷格格不入。闻言点头,声音平静:“我来看看你。”   “来看我有多落魄?”   “首尊大人多心了。”   夏江沉闷地笑:“我只恨当日未为璇玑清理门户。”   “夏首尊已是这步田地,何苦逞一时口舌之快?”   夏江豁然大怒:“当日若非你使计,以妻儿相胁,我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   “夏首尊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自食恶果,怨不得旁人。”   “胡说!是你阴险使计,多番陷害。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   璇玑看着夏江,衣衫褴褛污垢,满身落拓狼狈,眼神却分外阴冷癫狂:“首尊大人冥顽不灵,看来与我是无法言语投机了。我今日只是看在当初首尊大人曾恩遇师父的份上,来问问还能为大人做些什么,若大人一味做口舌之争,那般若便告辞了。”   “能为我做什么?”   “是。”   “我若说要你死,你可会当场一头碰死在我面前?”   璇玑并不被激怒,只不急不缓地道:“不会。”   夏江豁然冲向璇玑,带动玄铁镣铐,声势骇人。小新唬了一跳,下意识连退数步。璇玑却丝毫不显惧色,面色平静地看着夏江冲到面前两步为铁链所缚,再无寸进。   夏江瞪着璇玑,状若疯癫:“你不肯死,那就让我死。”   璇玑微微皱眉:“你想死?”   “是,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璇玑垂头沉默片刻,转身,不再看夏江,只对旁边被吓了一跳还缓不过神来的小新道:“我们回去吧。”   小新忙收拾了心情表情,过来扶住璇玑,缓缓地往刑狱外面走。   走了几步,小新回头去看,便看见夏江阴霾的眼睛藏在花白的头发后面,狠狠地瞪着她。夏江拼命挣扎,拉得玄铁镣铐乱响,他却像丝毫不痛,依旧状若疯癫地大喊“让我死,让我死!”   小新不敢再看,忙扶着璇玑快走两步,一拐弯,彻底离开了夏江的视线。   小新驾车,和璇玑一道回了柳府。   杨嬷嬷早就等在书房里,自那日璇玑与萧景琰于后院手谈一局,至晚方归,杨嬷嬷对璇玑行踪的管束便松了一些。此刻见璇玑迟到,也不过问,只拿出教案,待璇玑坐正,便开始给璇玑讲珠玉布料。   入夜,璇玑辞别杨嬷嬷,小新扶着回了房。   除了璇玑自己带来的小新,柳府给璇玑又配了一个大丫鬟,四个小丫头,往来忙碌,便挤得闺房满满当当的。   小新伺候着璇玑松了头卸了妆,绞了温温的帕子来给璇玑擦手:“姐姐可要睡下?”   璇玑摇头:“其他人先下去,你留着伺候,把那本《半步遨游》拿来,我再看一会儿。”   “是。”小新屈膝,挥退旁人。   小新在书案上翻了许久,拿了一本书回到璇玑面前,却不是璇玑要的《半步遨游》:“许是忘了拿,落在太子府中。姐姐若是实在想看,明日一早,我就派人去太子府中拿。”   璇玑拿过小新手中的《五亩园》,慢慢翻开:“不必了,我只是想看看书,这本也一样的。”   小新便在璇玑身侧屈膝跪下,拿着软枕掖在璇玑背后垫着:“柴明递了信来,言道已顺利回到大渝,。”   璇玑翻着书页,点了点头。   “姐姐,柴明若将俞王死讯告知汗王,汗王必然震怒,届时兵发大梁,便是一场大战。”   璇玑没有说话,依旧只无声地点了点头。   “柴明刚入渝境,尚未抵达渝京,若是此时传讯,阻止柴明还来得及。”   璇玑捻翻书页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小新:“为何要阻止他?”   小新一惊:“灭梁之事,姐姐之前不是说要想一想吗?“   “我想过了。”   “已有定论?”   璇玑微微一笑:“已有定论。”   虽然璇玑未言明定论是什么,但看她行事做派,小新也明了几分。小新微微垂头,作恭敬之态,掩住心中仓皇悲切:“那夏江,姐姐还救他吗?”   璇玑复又将目光落在书页上,逐字逐句地看:“多行不义,他若一心求死,我也不该拦着他。”   大理寺案志记载,当夜,夏江暴毙,死于恶疾。? ☆、第六十七章 ?  寒氏携寒濯前去认领尸首,扶灵归乡前,于借居的房子里设了灵堂,停棺半日。   璇玑早起挑了素色的衣裳:“我们去拜一拜首尊大人。”   小新为璇玑插好了玉簪:“夏江是谋逆的大罪,姐姐前去拜祭,很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   “赤焰祁王案刚刚审结,朝中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姐姐如今是中书令府中嫡亲的孙小姐,前去祭拜大逆的案犯,恐为柳府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璇玑站起身来,往外走:“既然案子已经审结,是非功过都有定论,我去拜祭一下,能有什么要紧的?”   小新一迭小跑,拦在璇玑面前:“过几日就是姐姐与殿下大婚,姐姐此时去拜祭,恐怕红白相冲不吉。”   璇玑盯着小新,看了半晌:“你若是怕不吉,那就留待府中,我一个人去。”   “……姐姐!”   小新的声音里带了几不可察的惊惶,璇玑终于没有回头。   夏江的罪行和死法均不光彩,灵堂极简陋。   夏冬来过,帮忙布置了灵堂便匆匆离去。灵堂上除了寒夫人和寒濯,连前来吊唁的人都没有。   璇玑独乘马车前往,是去祭拜的第一个客人。   节秆三捧,抖袖深揖,奠逝者已矣。璇玑拜罢起身,走到寒氏面前:“夫人请节哀。”   寒氏发挽得极正,一丝不苟,面上并不显出悲色:“他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   “只是苦了夫人,和寒濯。”   “比起莅阳长公主,我这点苦不算什么。”   璇玑一怔。   “璇玑当年的计策,我比夏江还要清楚几分。谢侯得势失势都果决能断,不愧枭雄本色,只是苦了莅阳长公主,和她膝下儿女。谢大小姐,听说死时只来得及看襁褓中的孩子一眼。”   若寒氏是无意提及,璇玑自然只当没有听见。偏生寒氏说话的时候,目光直直地盯着璇玑,璇玑不能视若无睹:“夫人这是何意?”   “策划赤焰祁王案,毁了大梁护国柱石。再襄助昭雪赤焰祁王案,毁了大梁帝威皇权。接下来要对这风云动荡的大梁做什么,难道还需要我言明吗?”   璇玑盯着寒氏,目光渐沉郁:“寒夫人曾为悬镜司掌镜使,远离金陵多年,依旧明察秋毫。”   “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   “夫人还知道些什么?”   “你是不是璇玑?”   寒氏看着璇玑,看了许久,从发丝到眉眼,从唇鼻到耳廓,肩膀手臂,腰肢身形,自上而下,复自下而上。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终于问出口:“你是不是璇玑?”   恍惚是那年冬日河边,璇玑涤衣晚归,偶遇寒氏。她盯着她,看了许久:“你是不是璇玑?”   寒氏不是救了她之后才知道她是璇玑,是知道她是璇玑才救了她。在复仇之路上,璇玑得到的第一个助力不是夏江,而是怜她身世悲苦,悯她血海深仇,慨她旷世奇冤,愿助她喋血复仇的寒氏。   寒氏自然知道得比夏江多得多,多得多。   璇玑怔忪片刻,微微一笑:“夫人怎会有此臆想?”   “言侯寿诞,我见过你。虽然样貌完全不同,但神态,谈吐,心性,做派,实在太像。”   “我师从璇玑公主,肖师,是理所当然的。夫人也说了,样貌完全不同。”   “那这你又如何解释?”寒氏手中,是一本书,一本小新昨夜遍寻无获最后言道遗留太子府中的《半步遨游》,书页翻摊开,露出里面璇玑亲题的批注。   璇玑神色泰然:“不过是一本游记,有什么可解释的?”   “这里批注的笔迹,与当年璇玑的笔迹的确不同。笔迹纤细,落墨极浅,该是体弱,腕力不足之故。但批注避讳的方式,却与璇玑完全相同。”   “既然字迹不同,几个别字,又能说明什么?”   寒氏盯着璇玑,她脊背挺直,布衣荆钗不卑不亢:“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璇玑沉默片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生性骄傲,不屑说谎,与寒氏四目相对,终于道:“是。”   堂后忽然有轻甲互叩的响动,一队轻甲士兵从后堂鱼贯而出,各个携了兵刃,将璇玑围在中央。   士兵的后面,缓缓露出萧景琰和梅长苏的身影。   太子殿下今天也是一身红袍,轩昂的武人样子。江左盟宗主今天也是一袭青衫,彬彬的文士样子。两人比肩而站,俱是芝兰玉树,出类拔萃的样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璇玑。   梅长苏的声音,因为中气不足而缓慢的:“策划赤焰祁王案,为动摇大梁国基?”   璇玑一怔之下,对萧景琰和梅长苏的出现并不意外,坦然点头:“是。”   “昭雪赤焰祁王案,为动摇帝权皇威?”   “是。”   “大梁动荡,便联四国蹄踏大梁?”   “是。”   梅长苏的问题,无一不是滔天大罪。一桩罪行尚且令人惊异,数桩并发,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阴毒,用计之狠,用谋之厉,骇人听闻。   偏生璇玑答得如此坦然,丝毫不肯避讳,众人望向她的眼神俱都写满惊骇。   梅长苏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了最后的问题:“你是滑族摄政王,璇玑公主?”   璇玑容貌明艳,但身体柔弱,束腰勒出一把瘦弱的腰身,纤细得不盈一握。她为甲兵所围,神色泰然,脊背挺直,目光平静,丝毫不显怯色,答得字正腔圆,干脆利落:“是。”   静默——   被巨大的隐秘击中后不能言语的静默。   静默中,便显得璇玑的声音平静得波澜不惊:“要问的都问了,该把我抓起来了吧?”   “来人。”萧景琰声音低沉,俱是压抑的隐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交织的情绪。   兵士取来镣铐枷具,枷具厚实,镣铐沉重,正要往璇玑身上压。   “且慢。”   众人将目光落在出声的梅长苏身上。   “秦姑娘身子柔弱,恐受不住镣铐枷具,而且我想,她并不会反抗。”   面对梅长苏略带问询的眼神,璇玑垂头,微微一笑,然后弧度极小地点头,算是对梅长苏所说“不会反抗”的应承。   萧景琰挥手,兵士便收回了镣铐枷具。   寒夫人走上前来,寒濯亦步亦趋地跟随在母亲身侧:“我曾答应,不将我知道的滑族名册交予朝廷。”   “夫人的承诺,我自然信得过。”   “但我并未答应不将对你身份的揣测告知朝廷。”   璇玑看着面前布衣荆钗难掩大气从容的女子,拱手执礼:“夫人一生重诺,此次并未违背诺言。”   “濯儿明日一早便会扶灵归乡,此去,我们怕是没有再见之日了。”   “夫人一路珍重。”   “你也……好自珍重。”   两人见礼,礼数一丝不苟,道别。   璇玑与寒氏相识多年,也曾情同姐妹,也曾恨倚阑干,彼此珍惜,彼此算计,终于在那一揖里,前尘过往俱斩断。? ☆、第六十八章 ?  梅长苏到地牢的时候,璇玑正倒在稻草堆里看书。   见梅长苏进来,璇玑便搁下书本,坐起身来:“这里没有好茶,水倒还干净,给你倒一杯吗?”   “不必了。”梅长苏唇色苍白,甫一开口,便连着两声重咳。   璇玑瞄了一眼梅长苏白得出奇的脸色:“地牢里阴寒,你身子骨这么弱,来做什么?”   黎纲搬来马扎,梅长苏慢慢坐下,隔着栅栏看着璇玑:“我费了那样大的气力保住你,还一点没用上,你就成了阶下囚。我总得来看看你,问问你过得好不好,再试试能不能策反。”   璇玑随意地抬了抬手:“你看了。”   “可好?”   “好,当然是好。我这么弱的身子,连风都经不住,更别说熬刑了,恐怕融铁的碳还没烧热,便要被热气蒸晕过去,大理寺也不敢上刑具。更何况,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再找不到比我更配合的犯人了。”   梅长苏便配合着扯动了一下淡色的唇瓣,低眉浅笑:“那可能策反?”   璇玑抿着嘴唇,瞪了梅长苏一眼:“能不能说点开心的事?”   梅长苏就装模作样的叹气:“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有开心的事吗?”   “怎么就不能有?”   “甄平已通知江左盟分舵沿途拦截金雕柴明,就算不能将他留在大梁,也必然不会让他活着回到大渝。”   “金雕柴明不能回到大渝,便不能将俞野的死讯告知汗王。再加上江左盟伪造俞野行踪,届时随便让俞野消失在哪片不毛之地,汗王自然不能将之追究到大梁头上,更谈不上以此兴兵了。”   “夏江已死,寒夫人携寒濯扶灵归乡,夏江手中势力土崩瓦解。小新也将手中的滑族名单交予我,蔺晨已开始着手清理。”   “小新当日为一解苏先生与殿下的心结暴露身份,就是在那时候被苏先生收于麾下的吧?”   “她虽然年纪幼小便被送入宫中,但对你对滑族十分忠心,我说服她耽搁了许多时间,直至隽娘童路陨命后才稍见成色,那时才将她还给你。”   “至此,我当年所余的势力,悉数尽除。”   梅长苏点头:“这些于我都是开心的事,于你,恐怕就不是了。”   璇玑拱手,执礼下揖,言语分外诚挚:“苏先生值赤焰昭雪,又铲除滑族余孽,实在可喜可贺。”   梅长苏泰然受了恭贺,盯着璇玑:“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难题。”   “我?”   梅长苏又点头:“如何处置你,实在是难办。”   “我这样的大罪之人,提刀砍了便是身首异处,有何难办的?”   梅长苏瘪着嘴巴,瞪了璇玑一眼:“能不能说点靠谱的?”   “怎么不靠谱,”刑狱石壁,稻草栅栏,也不能阻碍璇玑分析起形式来头头是道,“让我以璇玑之名以璇玑之罪问刑,的确是不可能了。璇玑公主死去经年,天下皆知。仅凭你们几个人的口供,便说我是璇玑,为复仇策划主导赤焰冤案,不免令赤焰祁王的清白蒙上阴云,于后世评判中有失公允。但若只是想让我问罪,却有的是法子。”   梅长苏刚想说话,一张嘴,便是重重的咳,满脸忧色的黎纲连忙上前为他顺背。   璇玑后面的话便说了出来:“滑族余孽,于金陵城中结党营私,图谋复辟。誉王谋士,于九安山上兴兵逼宫,图谋造反。阴诡女子,伪造身份意欲婚配东宫,欺君罔上。随便哪一条,要问刑都足够了。”   梅长苏好不容易止了咳,眼角泛红:“你倒为自己想好了下场。”   璇玑点点头,这般场景,倒笑了:“我的罪行,自然是车裂凌迟,百死莫赎的。”   “若当真要这般处置你,岂不浪费了我对你诸多顾全的一片苦心?”   “你要保我?”   “能不能保,又保不保得住,其实还是看你。”   “到了这般境遇,保我,可比让我死,更费周折。”   “我知道。”   璇玑沉默片刻,脸上的笑渐渐敛了:“知道我是璇玑,知道赤焰祁王一案是一手我策划,你便不恨?”   “自然恨。”   “那为何不杀了我?”   “赤焰祁王案,你的确是幕后推手。但当年之计,委实不够高明。这样粗糙的计策,居然能埋葬一代贤王,百年帅府,数万忠魂,不得不说,全赖那位陛下。”   “你筹谋多年,只是要一个真相大白于天下。如今连梁帝都放过了,又怎么不能放过我?”   梅长苏点头:“正是。”   “你倒是心宽。”   “我不是心宽,”梅长苏装模作样摆出一张坏人的面孔,“一死了之太便宜你了,你罪孽深重,下半辈子得为大梁做牛做马死而后已才能偿还。”   “我却恐怕要辜负你这样一番好意了。”   “为什么?”   “我累了。”   梅长苏不再说话,沉默了许久,让黎纲扶着慢慢站起来。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父亲少时,曾游历江湖,那时遇见了琅琊阁蔺老阁主。两人一言不合,在琅琊山下打了三天三夜,却自此成莫逆之交。”   璇玑平静地看着梅长苏。   “后来我为蔺老阁主所救,他曾跟我说过。父亲一次醉后大哭,说他戎马一生,皇命所令,刀兵所指,不敢有违,但滑族之事,他每每想起便心中愧疚,引为憾事。及至后来多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梁帝猜忌,方有赤焰之祸。”   绞杀玲珑,到底是林燮迫于皇命不得不为的无奈之举,还是他也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欣然之举?这曾是困扰璇玑极久的问题,而今事隔经年,借梅长苏之口,也算知道答案,了了夙愿。   “再过几日,我便要离开金陵。”   “你的身体,再不走,赤焰翻案的喜事就要变丧事了。”   “如果你定了罪,必然是伏诛之刑。”   “我孽行深重,如今一败涂地,依律伏诛,也是罪有应得。”   “世间万物都有因果,自己种下了因,这最后的果,也只能自己吞下。你我都是地狱归来的人,孽行深重,不堪救赎,死于我们并不可怕。可是我们都走了,景琰……他怎么办?”   “殿下入主东宫,如今太子之位稳固,此时身边多有可用之人,至尊之路再无阻碍,无需心忧。”   “滑族与赤焰恩怨难用曲直明辨,但景琰何辜?景琰生性耿直,自幼不得帝宠,幸得皇长子悉心教导,又与林氏交好,方识亲情友谊。赤焰旧案于他,人事一夕□□。赤焰沉冤十二年,他放逐在外十二年。而后图谋昭雪,他更是心中孤愤无人可诉。你连番计策,夺走祁王夺走林氏,将他心中美好俱毁于一旦。”   “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有君卿之谊。他待我以诚,我却诸多欺瞒利用,的确愧对。”   “现在,你连自己也要从他身边夺走吗?”   璇玑一怔,便看见青衫文士让开,露出不知何时到来的红袍武人。   朱赤正红,太子东宫。   萧景琰。   ? ☆、第六十九章 ?  梅长苏带着黎纲走了,徒留萧景琰与璇玑隔着栅栏对望。   璇玑怔了片刻,理袍起身,拱手执礼,端端而拜:“见过太子殿下。”   萧景琰并不回礼,盯着璇玑瞧了许久,只道:“陪我下一局棋吧。”   列战英唤来狱卒开牢门,几案正正架在门槛上,一半摆在牢内,一半落在牢外,亲兵端上棋盘棋具,又摆上矮凳蒲团。东西悉数摆好,便躬身退去,只留璇玑和萧景琰两人。   萧景琰撩袍坐下,将黑子棋篓推在璇玑面前:“你执黑先走。”   璇玑怔忪片刻,亦是撩袍坐下,捻了黑子,磕棋盘出一声清脆的响,一子定天元。恍惚是那日午后柳府,后院亭中,两人悠然对弈。但此时阶下狱中,栏杆石壁,终是境遇不同。   萧景琰回手极快,一抬手,白子便落在星位。   抢星,狱里极静,只有两人落子嘈切的声音。   璇玑忽然喉头泛痒,一声呛咳没止住,挟在指间的棋子没捻稳,就跌落在棋盘上:“呀。”   萧景琰捡起落子:“重下吧。”   璇玑接过棋子,侧撩广袖,露出纤白素手,直直将棋子放回方才跌落的位子:“落子无悔。”   萧景琰伸手,他手指修长,略带薄茧,掌心温热,手掌宽厚,一把握住璇玑的手,连带着棋子和微凉的指尖一起拢在手里:“我同意你悔。”   璇玑扭腕欲挣:“我不想悔。”   萧景琰握住不放:“可是我想你悔。”   璇玑捏住萧景琰手腕脉门,适力一摁,萧景琰只觉手指一木,璇玑已经挣开了他的钳制。璇玑素手执黑子,轻轻落在方才跌落的位子:“殿下厚爱,愧不敢受。”   萧景琰盯着棋盘,慢慢收回手指:“你何时,开始是璇玑的?”   萧景琰一句话问得没有首尾,璇玑却是懂了:“当日我于官道上迷路,还要多谢殿下援手,才得以顺利回到金陵。”   “小殊告诉我,誉王是滑族玲珑公主之子,你们是骨肉至亲,你为什么不助他登临帝位?”   “我筹谋覆灭大梁,景桓即便是登上至尊之位,亦不过是亡国之主。”   “那么夏江呢,他曾翼护你,又在赤焰案上多有助益,你为何不用?”   “当年藉赤焰一案,除去林氏祁王一脉,最终维护的是悬镜司的利益,悬镜司首尊自然坚不可摧。但他到底是梁人,用来叛国,这把匕首并不锋利。”   “我不懂变通,不得帝宠,你为何选我?”   “殿下生性耿直,我要昭雪赤焰,动摇大梁,实在是最好的选择。”   萧景琰的声音,低沉着,缓慢地:“为何答应嫁给我?”   璇玑的声音一如往常,如每一次阻止萧景琰的冒进,如每一次解答萧景琰的为难,如每一次剖析局势释疑献计,不急不缓的平静:“成为大梁的太子妃,及至大梁的皇后,于我行覆灭大梁之事多有益处。”   “你俯顺我麾下,这一年中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覆灭大梁?”   “是。”   “……你对我,可有过喜欢?”   “没有。”   璇玑出身高贵,又天资卓绝,少时备受宠爱,及长备受尊崇。她生性骄傲,不屑说谎,后来遭灭族之祸,没入掖幽庭为奴,满腹丘壑都逼成阴谋诡计,这样的性子也不曾变过。   ——正如你所说,你我经历相似,我自然懂你对昭雪的这份迫切。   ——我对萧景琰多有欺瞒利用,我与他越亲近,日后背叛,他便会越痛。萧景琰耿直忠厚,心怀赤子,我筹谋覆灭大梁,是万没有立场去护那份赤子之心的。诸多砌词不肯答应,也不过想对他少一些伤害。   ——姐姐,要是我在别的地方遇见飞流就好了。要是遇见的时候,他不是他,或者我不是我就好了。要是……就好了……   无论她曾经想过什么,无论她此刻说些什么,无论她以后做些什么,她必然要负他,这就是现实。   璇玑看着萧景琰,忽而笑了:“半分也没有。”   萧景琰的声音低沉,全是再也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恨:“我平生最恨事事算计,苟利经营之人。”   “殿下生性耿直,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你这样的女人,两面三刀,首鼠两端,步步心机说的话无一句可信。不择手段,动辄言利,为达目的没有一丝天性和良知。”   “我筹谋复仇,计策行事俱是欺瞒利用的小人行径。”   “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喜欢你?”   璇玑一怔。   “小新已将你手中势力的名单交予小殊,我曾答应你,与夏江有所勾结的自然交付有司,按律处置。那些手上还未沾血的我会放他们远走,过平常人的安生日子。如今,这承诺依旧有效。”   “殿下一诺千金,我代他们谢过殿下。”   “你手中势力尽除,再无力复仇。你肯不肯跟我走,从此只做我的太子妃?”   璇玑沉默许久,站起身来,抖袖,执礼,跪于地,躬身垂头。   “指使谢玉夏江趁战退大渝皇属军力竭之际,伏击赤焰军,致七万忠魂埋骨梅岭,此罪一。”   “伪造密函,构陷皇长子,致祁王林氏蒙冤,满门被灭,此罪二。”   “命谢玉般若于金陵城中结党营私,坐大党争,削弱国力,此罪三。”   “假借昭雪之名,俯顺殿下麾下,行搅乱朝政,动摇国基之实,此罪四。”   “联合大渝东海南楚北燕,密谋以武兴兵,蹄踏大梁,此罪五。”   “伪造身份,欺君罔上,意欲婚配东宫,执掌后宫,搅扰天听,此罪六。”   “六条罪状,每一条都是百死莫赎之罪,按律当诛。殿下也说,我这样的女人,两面三刀,首鼠两端,步步心机说的话无一句可信。不择手段,动辄言利,为达目的没有一丝天性和良知。殿下忠厚耿直,心怀赤子,必会开一个清明坦荡的朝政。殿下厚爱,愧,不敢受,唯求一死。”   萧景琰豁然起身,他做太子装束,绣着金线蟒图的朱色锦袍。尚武,腰间佩剑,一柄未开锋的重剑装饰大于实用。拔剑出鞘,一剑砸于几案,未开锋的刀刃削去实木几案一角,满盘棋子弹起复跌得七零八落。   萧景琰转身就走,不肯回头,挺直的脊背尽是决绝,几个抬步,那龙章凤姿的身影便走得远了。   璇玑望着跌落在地上的几案一角,忽然觉得眼睛刺痛。   璇玑等了何止两个十三年,又忍了何止两个十三年。时光就是如此残忍,让她等不下去也得等,忍不下去也得忍。等待和忍耐,磨得心性一分一寸变得冷硬,当悲时不肯悲,当喜时不肯喜。   此刻,终于还是害怕此去再无相见之日。   璇玑俯拜于地:“殿下珍重。”? ☆、第七十章 ?  璇玑在大理寺的牢里住着,身体衰败得极快,不过两日,就起不来身。   叶士帧也不知道拿那住在牢房里,不能审讯,不能用刑,关也不是,放也不是的女子怎么办。有心让坐在监国之位上的太子殿下拿个章程,刚开口,便被太子殿下眉间不肯展开的褶皱又唬了回来。太子眉头紧皱,就像那牢里的女子如何处置,比赤焰祁王的涉案人员如何处置,更让他为难。   因为赤焰祁王案夜夜难眠的叶大人,在案子审结之后也没能睡上安稳觉。   璇玑昏昏沉沉地醒来,看见坐在床边为她请脉的白衣公子。把了脉后便抄着手塞进衣袖里,一脸跟平日吊儿郎当做派十分不搭的高深莫测。   璇玑掀开被子:“你怎么来了?”   蔺晨扶着璇玑坐起来,琅琊阁少阁主习惯了埋汰人,张嘴就是责备:“你病得这样厉害,我能不来吗?”   璇玑倒笑了:“有多厉害,统共我也就一条命。”   蔺晨却不肯摆出调笑的表情:“本来你用金针换命之法,将识海封入秦般若的身体就极损寿数。偏偏你还不爱惜,数次使用燃命之法,藉药力催发潜能。你当真知道你只有一条命,这次死了就是真死了?”   璇玑不接话,只换了话题:“苏先生说你们要离开金陵了,就是这几日吧?”   “他说你冥顽不灵,回去气了一场,也病了,刚能起床,就让收拾东西,尽早离开金陵。”   “早些走也好,难道还留着你们看我如何受刑?左不过是车裂凌迟,必然不好看。”   蔺晨瘪着嘴巴,瞪了璇玑一眼:“你也是能耐,气走了长苏,气走了萧景琰,现在是想连我也气走吗?”   璇玑便配合着连连拱手告罪:“我怎么敢气你,你可是风流倜傥的琅琊阁少阁主,我就算不怕你,还怕整个琅琊阁跟我拼命呢!”   蔺晨听了前半截,便摆出得意的脸,后半截越听越不对,就把笑收了,撩着长发往后面一甩,吊儿郎当地凑近璇玑:“我听你这话说得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我是半截身子踏进棺材的人,难道还不能说句实话吗?”   蔺晨眼神微一闪烁:“你就是实话说得太多,你明知道若你肯说上半句软话,你要去便不是午门刑场,而是大婚喜堂。”   “我密谋复仇,只因觉得萧选双手染血,罪孽深重,亏欠太多人,若让他安然天年,亡魂何安。我自己也是一样的,地狱归来,不可救赎,若让我颐养天年,亡魂何安?”   “说到底,你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死心眼。”   璇玑抿着唇,瞪了蔺晨一眼:“能不能说点开心的事?”   “不能。”   “不能?”   “遇上你这么个死心眼,再开心的事都开心不起来。”   璇玑就装模作样无可奈何地叹气:“那就说说,你和苏先生离开金陵的行程吧。”   说起自己精心规划的行程,蔺晨顿时又来了兴致。站起身来,摆出一副说书先生的架势:“我们先去霍州抚仙湖,品仙露茶。住两天,绕到秦大师那儿,去吃素斋,修身养性半个月。再沿沱江走,游小灵峡,那座山上有佛光,我们在哪儿守个十来天,一定能看得到。再接着,去凤栖沟,带着飞流去看猴子,顺道去拜访拜访几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顶针婆婆的辣花生,长苏最喜欢吃,回琅琊山之前,我们先去拿两坛子……”   璇玑看蔺晨说得眉飞色舞,白得出奇的脸上也带上笑。   蔺晨一转头,对上璇玑平静的眼神:“我们回到琅琊山估计小半年都过去了,兴许还能赶上你的百日祭。到时候若是记得,就备上节秆薄酒,朝西拜,权当遥祭了。”   璇玑听蔺晨绕了半天又把话题绕回来了,一怔,拱手见礼:“那我在这里,就先谢过琅琊阁少阁主了。”   蔺晨见璇玑依旧是不肯悲喜的泰然表情,便坐回来,一脸挫败:“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般境遇?”   “许是因为我死心眼?”   “少来这套!你这个人,见识,学识,心性,气度,机谋,论策,真是死心眼,怎么可能有那般修为?”   “少阁主如此盛赞,实属罕见。能得少阁主这番评价,我也算是有几分小聪明吧?”   蔺晨眯着眼睛瞪璇玑,默默地瞪。   璇玑便叹气:“那就是世间万物都有因果,我种下了因,这最后的果只有我自己能尝。”   因缘孽果,报应不爽,太过虚无缥缈。鬼神妖怪荒诞,冥冥天定之说才更让人畏惧。   蔺晨不再纠缠,一撩头发,开始收拾他的针包药箱:“有我这个神医,你暂时死不了。养着,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别来了。”   “怎么,长苏不想见,萧景琰不想见,连我也不想见?”   “你和苏先生不日即将离开金陵,必然事情繁琐。我反正是将死之人,多一日少一日也没有什么。我走时不用来送,只要记得清明寒食有我一祭就行了。”   蔺晨一愣,他是轻易不肯表露心绪的人,尤其是担忧和害怕,牵挂或不舍,均要掩在一张玩世不恭的面具之下,其实越张扬恣意越肆无忌惮越吊儿郎当,越放不下。   “走了。”蔺晨一下收了针包药箱,扭头便走,走得干净利索。   璇玑目送着白衣公子翩翩背影,平静的嗓音在空旷的地牢里幽幽地荡开:“顶针婆婆的辣花生,我也想尝尝。”   蔺晨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再抬步向外走,只觉得胸口闷得慌。他天纵奇材,又争强好胜,有琅琊阁这样得天独厚的后盾,向来是无往不利。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胜利也会让人尽是挫败。   入夜,璇玑白日睡得太久,没有困意,便就着烛光慢慢翻看书籍。   一道娇小纤细的身影悄悄地闪进牢房,立在璇玑面前。犹带稚气的面孔,看着拥在稻草堆上苍白憔悴的璇玑,眼眶便微微泛红。   璇玑抬头,看清来人,微一皱眉:“小新?”? ☆、第七十一章 ?  小新跪在地上,俯首见礼:“参见师父。”   “起来说话,”璇玑放下手中的线装本,“你怎么来了?”   小新站起身,恭顺回话:“此处狱卒我们收为己用,乃是三月中正定品的事,未计入师父当年势力。职阶低微,未引起江左盟和琅琊阁的怀疑,我因此得以混入。”   璇玑皱着的眉头并没有展开:“我是问,我勒令你们暂时蛰伏不得妄动,你为何擅作主张前来?”   “大渝东海南楚北燕依约发兵,如今大梁已是腹背受敌,内忧外患,梅长苏萧景琰自顾不暇,正是师父逃出生天的大好时机。小新便做主,集结余下势力,于今日营救师父。”   “此次参与营救行动的,都有哪些人?”   “除编入名单交由梅长苏处置的,师父安排护送夏首尊一家归乡未返的,剩下的,我都带来了。”   “谢玉呢?”   “日前收到谢侯飞鸽传书,他顺利护送俞王回国,此时正在回金陵的路上。”   璇玑慢慢松开紧皱的眉头:“还好。”   小新快步上前,为璇玑整理衣袍:“大理寺守卫虽不比刑部,但也是轮番值守,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师父请起身,待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小新再将局势详细告知。”   璇玑却巍然不动,忽问:“你曾一再阻止我灭梁之举,是否对萧景琰一系有了情谊?”   小新大惊,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以额触地磕了三个响头:“我虽曾归于梅长苏麾下,却全因受师父之命假意归降,蛰伏以待师父起用,请师父万勿怀疑我对师父对滑族的一片忠心。”   璇玑轻轻地摇头,面色平静:“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我只是问你,你是否对梅长苏等人有了情谊,所以不忍我覆灭大梁?”   小新跪着,再次深揖,头埋进手里:“苏先生和太子殿下对我们甚好,小新确有不忍。但小新对师父对滑族的忠心,并不会因此改变。”   闻言,璇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小新见状大喜,站起来:“请师父快些随我离开此地。”   璇玑坐起来,却又摇头:“不必了。”   “师父?”小新困惑地看着璇玑。   璇玑端端地坐着,拥在稻草里,依旧是泰山临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平静从容:“小新虽是假意归降,但终归曾心存善意不忍,思忖处置之时,还请苏先生多加顾全怜惜。”   “苏先生?!”小新豁然转身,只看见牢房外空无一人的走廊。   静默片刻,终于听见衣袂摩挲之声,青衫的文士,由甄平黎纲陪着,慢慢走了出来。   小新立刻以防卫姿态挡在璇玑身前,璇玑却唤她:“小新,退下。”   “师父?”   “退下吧,我与苏先生有话要说。”   小新踌躇片刻,终于拱手,被甄平看着,带了下去。   黎纲扶着梅长苏在璇玑床边的马扎坐下,梅长苏方一坐下,便又是两声重咳。   “蔺晨说你病了,看来是没有好全。”   梅长苏勉强止住咳嗽,点了点头。   “不过我看你这样思虑过重的性子,也是好不全了。”   梅长苏不说话,默默地盯着璇玑。   璇玑被梅宗主黑沉的目光看了一眼,复又叹气:“我也没有资格说你。”   此言一出,两人俱有些哑口,牢房里便是长久的静默。   静默过后,梅长苏开口:“你不说吗?”   璇玑沉吟片刻:“你应该猜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疑虑,你问,我会答。”   “俞野未死,你以命金雕柴明回大渝禀报他的死讯挑起战端为幌子,不惜暴露金雕柴明的身份,将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金雕柴明身上,只是为了让俞野顺利回国?”   “是。”   “夏江未死,你以被小新寒氏所叛筹谋事败为幌子,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将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身上,只是为了让夏江一家顺利离开金陵?”   璇玑点头:“真假参半,大事坦言,苏先生自然不防我在小事上作假。”   “寒夫人听命于你?”   “是。”   “小新从未真正地归降于我?”   “是。”   “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打算如何脱身,又如何肯定梁灭后,能在江左划州而治?”   “如果我说,我从未打算梁灭后,在江左划州而治,先生信吗?”   梅长苏一愣,沉吟许久,慢慢点点头:“我信。”   “先生信,是因为先生懂。先生筹谋十二年,殚精竭虑,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想复仇,只要一个真相。我多用机谋论策,联四国伐梁,也不想复辟,只要复仇,”璇玑这几日又病势汹涌,脸色白得厉害,中气不足的声音缓缓的,平静的,“我现在的身体,即便能划州,怕是也没有精力治了。毁国灭族之仇,此仇不共戴天,我心里难过,不报不足以平悲愤。但而今滑族与梁人早已同化,我要复仇,却也不必强求那些已与梁人同化的族人,定要分个子丑寅卯来。”   “大渝汗王颇有野望,未必肯信你耗费心血,只想复仇,所以你以划割江左为名助他?”   “汗王相信,有所图的人才有弱点,更易于把控。”   “那你打算如何脱身,助大渝伐梁?”   璇玑摇头哂笑:“我这样的身子骨,经不起长途颠簸,战事纷扰的。”   “不亲力亲为,你如何肯定四国联军定能踏平大梁?”   “我无需肯定四国联军定能踏平大梁。”   梅长苏一怔,便听见璇玑后面的话娓娓道了出来。   “大渝北燕大梁,都曾负我滑族,任何一方于战事中失利都是我所乐见的。而且如今大梁国力衰弱,兵缺好兵,将乏好将,财政捉襟见肘,战势腹背受敌,即便侥幸未败,也必然是伤筋动骨的惨胜。”   梅长苏眉头紧皱,手指下意识摩挲袖口,骤然握了拳头:“所以你将身份意图藉小新寒氏之口,一步一步透露给我,吸引注意,掩护俞野回国夏江离京,因而获捕,入狱待罪,从未想过要脱身。”   “俞野回国,皇属军便有了统帅,四国伐梁有了主事之人,必然成行。我自筹谋复仇以来,对夏江和寒夫人亏欠良多,而今心愿已了,人之将死,若能以一己残命,换他一家后半生安泰,也算是一桩好事。”   梅长苏蜷缩进掌心的手指慢慢展开,言辞间颇有几分感慨:“我推演再多,也料不到你一心求死。”   “我们都是地狱归来,不可久留之人。你一意挣扎,不肯就死,只因还有太多牵挂。我却已经了了心愿,死,无疑是最好的解脱。”   又是长久的沉默,梅长苏的脸上并未露挫败之色,江左盟宗主一贯的低眉浅笑里,尽是又温文儒雅又睥睨自傲的霸气:“如果我说,我一定要留下你呢?”? ☆、第七十二章 ?  “江左盟宗主词锋犀利,我从来未敢托大。只是如今我心意已决,不知先生打算如何留下我?”   “舌辩之法,不外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辅以威逼,加以利诱。”   “先生请。”   璇玑拱手,梅长苏亦拱手,牢狱之中,两人对揖,画面齐风霁月,俨然是大家舌辩的开端礼。   梅长苏沉吟片刻,斟酌措辞,先开口:“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事均按照公主所想进行。夏江借死远遁,一家安泰。滑族残部借名单暴露,日子安生。大梁积贫积弱,国力衰败。四国联军伐梁,战事胶着。如此种种,可说是算无遗策。公主做下这样万全的安排,难怪能泰然入狱,待罪求死。”   璇玑微微一笑,她惯做谦顺姿态,其实骨子里还有年少得意时恣意猖狂的傲气:“先生谬赞。”   “公主的身份,若非你借小新寒氏之口坦言,我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到。即便是知晓了,亦觉得天下术数之奇,骇人听闻。公主以己身身份安危作为障眼法,我们自然不防俞野夏江之死、寒氏小新之叛均是作假,方致事晋如此。”   “但凡事皆有利弊,此次固然陷大梁于危局,却又何尝不也陷公主于被动?公主身份暴露,璇玑之名于滑族备受尊敬推崇。您可想过,您打算就此了结的生命,会有多少人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地去挽留?”   “小新终归曾心存善意不忍,思忖处置之时,还请苏先生多加顾全怜惜。”   “思忖处置小新之时,我自会顾全怜惜,但旁的人恐怕不能得此殊遇。”   “那些身负罪孽的,自然交付有司,按律处置。但手上没有沾血的,还请先生遵照太子殿下的吩咐,放他们远走,过普通人的安生日子。”   “那么谢玉呢?”   璇玑一愣。   “当日我曾疑你身份,请琅琊阁代为查探,但无论如何也查不到除玲珑璇玑外的其他的滑族公主,倒是意外查到了一位常年游历为人罕知的滑族王子。王子的音信断断续续,彻底消失的时间,与彼时尚未封侯的谢府长子谢玉初显声名的时间,毫无二致。”   “是,谢玉于金陵经营多年,亦是滑族中人。但我已命他前去大渝,他并不在梁境。”   “公主令谢玉前去大渝,名为护送俞野,实则让他远离战端,顾全性命。但他知道你被捕入狱的消息,必然快马赶回,筹谋营救之法。有江左盟和琅琊阁联手,要围捕他并非难事。”   璇玑微一皱眉,咬了咬牙:“谢玉亦是双手染血之人,若他难逃一死,也是罪有应得。”   “谢候军功卓著,的确双手染血,凭他一人为质,我也不敢确信能够说服公主改变心意。但还有一个人,至真至纯,宛如新生,公主一定会有所动摇。”   “谁?”   “当日誉王兵围九安山,一府家眷获罪入狱,誉王自尽,刑部卷宗记录王妃也自殉而去,公主可记得?”   “自然记得。”   “当日誉王殿下的确自尽于刑部大牢,誉王妃却并未自殉。”   “王妃没死?”   梅长苏点头:“王妃与誉王情谊深厚,但她并未殉葬,只因当时王妃腹中已有了誉王的骨血。”   “誉王满门覆灭,不想还有一点腹中骨血留存于世。”   “不是腹中骨血,王妃已顺利生产,是个身体健壮的男婴。孩子身份特殊,不能随父姓,便跟着王妃姓,姓朱。王妃给他取名昭,先导日光谓之昭。朱昭于王妃而言,是她黑暗中的一抹亮色。于公主而言,也是如此吧?”   璇玑坦然点头:“是。”   “九安山之变,公主最先得到消息。因为您命隽娘搭救童路,使童路甄平可以给我们送信。让我们一直以为,您独自前去誉王府,是念在与誉王多年君卿之谊,不忍他误入歧途,前去劝解。如今想来,并非如此。”   “公主与玲珑公主情谊深厚,公主当初放弃誉王,俯顺靖王麾下,固然是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却也并非没有避免誉王成为亡国之主的意思。公主当时前去劝阻,一度将复仇计策抛诸脑后,陷自己于死地,何尝不是为了顾全玲珑公主留在世上唯一的一点血脉。”   “可惜,他终于还是身败名裂,未得善终。”   “未能保全誉王,公主必然心中深憾。如今誉王妃诞下朱昭,公主若能养在膝下,悉心教导,虽不能对誉王之死全然释怀,也可稍有慰藉。”   璇玑沉默许久,牢房里便是安静的。这样的静默持续了许久,璇玑终于开口:“我的确对萧景桓之死耿耿于怀,也的确对朱昭之诞深感慰藉。但我为滑族复仇,执念太深,如今双手染血,再无力教养,生恐污了那一片至真至纯的新生之心。”   “朱昭生母犹在,由谁教养暂且不急于一时。但他能否活着受到教养,就要看公主的选择了。”   “先生这是何意?”   “我说得不够明白吗?”   梅长苏此言一出,牢房中刹时一静。   “我罪孽深重,百死莫赎,我有今日,是罪有应得的果报,但稚子何辜?梅宗主一向心中自有仁义道德,今日难道要以一个孩童的性命相胁?”   “赤焰滑族恩仇难以是非定论,公主梁帝功过难以黑白明辨,但大梁子民何辜?公主因一己之私,陷万民于水火,当中多少无辜稚子?若公主能狠下心肠,我为何不能?”   “我虽曾对誉王心存顾全,但最终也放弃了他,任他自尽于狱中。我既然连萧景桓都放弃了,又何以见得会为他的遗腹子改变心意?”   “当日与其说公主放弃了誉王,不如说情势所迫,无力回天。朱昭不一样,他的生死,系于公主一念。”   “先生以为我会因此改变心意?”   “不是我以为,您已经动摇了,不是吗?”   “我的确动摇了,”璇玑一贯坦言,不屑说谎,“但未见得便要改变心意。”   “公主不肯改变心意,不过是想即便你不肯留下,我也不能狠心去杀一个稚子,”梅长苏轻叹一口气,“但公主需知,誉王之子,罪人余孽,无需我动手,只需交由陛下处置。坐在至尊之位上的那位,会不会狠下心来斩草除根?这个赌,我敢赌,公主敢吗?”   璇玑沉默许久,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拱手一揖:“梅宗主词锋犀利,果然名不虚传。”   梅长苏便笑了,执礼回揖,江左盟宗主一贯的低眉浅笑里,尽是又温文儒雅又睥睨自傲的霸气:“不是我词锋犀利,是公主心性仁厚,对夏江寒氏,谢玉小新,誉王朱昭,滑族上下不能割舍。”   “输了便是输了,我也并非输不起。”   “事已至此,我与公主也算前嫌尽弃。我有一疑,不知当问不当问?”   “先生请问。”   “当年之计,陷杀祁王林氏,如今之计,陷杀大梁自己,你连番计策,要生生毁去了景琰的亲情友情爱情家国天下。你说,你对他半分喜欢都没有,此话当真吗?”? ☆、沉舟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不算正文,也不是番外。双结局是一个很好的建议,现在放出的是BE结局。 短小精干,言简意赅,儿女情不足,英雄气也不够,但是仍旧不能掩盖这是一个BE结局的事实。 此章BE、BE、BE,跳过不影响后文阅读,跳过不影响后文阅读,跳过不影响后文阅读。 请谨慎食用。 结局描述节选原著,有所删减。没有添加璇玑的部分,是因为璇玑的名字注定印不上这段历史。 HE的长短版本依旧思考中。   “卫峥擅水战,派他去东海再合适不过。”   “夜秦疥癣之疾,地方军足矣。”   “南楚,只有霓凰亲自前去,方能震慑。”   “北燕,冬姐陪着聂锋大哥,再配几个好的校尉,当可成事。”   萧景琰一身朱色锦袍,看着站着在大梁版图前侃侃而谈的梅长苏:“只剩下北境……”   “我想……”   “我不同意。”   “我还没说……”   “反正我不同意。”   “你不肯答应,无非是担心我的身体……”   坐在角落,拥在狐裘里的,一直沉默地璇玑此时终于开口:“我去吧。”   萧景琰、梅长苏和霓凰顿时将目光落在璇玑身上。   “我不是要领军,”璇玑面对三人复杂的神色,面色平静,声调徐徐,“我多番相叛,由我领军,殿下、先生和郡主定不能全然放心。我身体不好,若担一军主帅,自己也不能全盘兼顾。蒙挚为大梁第一高手,琅琊榜上排名第二。以蒙大统领为主帅,以我为军师,迎战大渝,再合适不过。”   梅长苏一皱眉:“战事严峻,危机四伏,动辄攸关生死,如何能让你去?”   “我只在帐中出谋划策,并不见刀枪剑血,于性命无碍的。”   “虽说只是在帐中谋划,但出征是需要体力的,你这般虚弱,如何能适应战事颠簸?”   “那除了让我去,你可有更好的法子?”   “让我……”   “你跟我一样的身子骨,你去跟我去又有什么区别?”   梅长苏一怔。   “还是有区别的,”璇玑忽然笑了,“若真是要死,我是因私欲挑起战祸的叛逆,死有余辜。你是忠肝义胆的良材,死却是国之不幸。朽木和栋梁,孰轻孰重,太子殿下贵为国之储本,当会懂得取舍的。”   萧景琰瞪着璇玑,虎目圆睁,没有说话,半晌拂袖而去。   梅长苏微微皱眉,看向璇玑:“到了这个时候,你为何还要气他?”   “我不是气他。”   “不是?”   “我是在气你。”   “我?”   “你做了十三年的梅长苏,必然渴望能做回赤焰少帅林殊。可是你那般算计我,我这样的女人,心思狠毒,睚眦必报,怎么可能不报复你?我要报复你,以后都只能以梅长苏的身份,”璇玑看了一眼霓凰,这一眼,目光极其柔软,“活下去。”   梅长苏忽然握紧了拳头:“说到底,你就是不肯留下。”   “是,”璇玑生性骄傲,不屑说谎,承认得分外坦然,“你可认输?”   梅长苏顺着璇玑的目光看向霓凰,眼底尽是压抑着无法喷薄的感情。心里许多话,到了嘴边,只化为长长一叹。   璇玑便笑了:“我知道你等得太久了,但是我等得更久,这一次,就当让着我,不要同我争了。”   入夜,璇玑在门前中庭里饮酒。   璇玑穿得极薄,没披狐裘,却饮酒饮得脸色红艳艳的。   蔺晨在她饮尽一杯,想再斟一杯前,率先拎走了酒壶。   璇玑面色酡红,眼神却极冷冽清醒,见蔺晨抓着酒壶不还,索性握着酒杯递出去,直抵到蔺晨跟前。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不说话,就互相看着,对峙着。   到底是蔺晨先败下阵来,拎着酒壶给璇玑满上一杯,面上颇多无可奈何。   清冽的酒液在黑夜里划出一条明快的水线,缓缓地蓄满了酒杯。璇玑仰头便干了,捏着空杯又递到蔺晨面前。   蔺晨把酒壶搁回石桌,在璇玑对面坐下,手指探过整个桌面,搭上璇玑的脉门。皮肤的温度,险些烫痛指尖,蔺晨神色凝重:“你到底是走了这一步。”   璇玑微微一笑,那笑里自有傲气风骨,抽回手,自己给自己满上一杯,又仰头就饮尽了。   蔺晨一把握住璇玑又去抓酒壶的手。   璇玑抬头无声地看向蔺晨。   蔺晨钳制璇玑手腕的手指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抓得更紧了:“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但总要走得慢些,你要战败大渝后才能死。”   璇玑一愣,倒笑了:“你比长苏好,不像他,瞻前顾后,这也不舍得,那也放不下,婆婆妈妈的。”   “你却像他,心思缜密,伤人伤己。”   璇玑轻轻地吁了一口浊气,定定地盯着蔺晨:“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蔺晨不喜欢这样有些苦情的煽情,他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惯了,多少插科打诨的话都是信手拈来,此刻话到了嘴边,想了想,终于还是咽了回去,什么都没有说。   出征的时候,璇玑作为军师一直坐在马车里,连向东宫辞行的虚礼都没有做。   大梁元佑六年冬末,北燕三战不利,退回本国,大渝折兵六万,上表纳币请和,失守各州光复,赦令安抚百姓。   蒙挚所部与尚阳军败部合并,重新整编,改名为长林军,驻守北境防线。   萧景琰、言豫津也皆获军功,只是前者因身世之故,辞赏未受。   萧景琰在东宫的一间素室中夙夜不眠地抄写本次战事中那些亡者的名字,从最低阶的士兵开始抄起,笔笔认真。可是每每写到最后一个名字时,他却总会丢下笔伏案大哭,悲恸难以自抑。   元佑七年夏,江左盟宗主梅长苏与霓凰大婚。婚后霓凰将南境军交给了已日趋成熟的穆青,随同梅长苏叩别林氏宗祠,一起去了廊州。   元佑七年秋,梁帝驾崩。守满一月孝期,萧景琰正式登基,奉生母静贵妃为太后。   --------   大理寺的地牢里。   梅长苏问:“当年之计,陷杀祁王林氏,如今之计,陷杀大梁自己,你连番计策,要生生毁去了景琰的亲情友情爱情家国天下。你说,你对他半分喜欢都没有,此话当真吗?”   璇玑的声音,波澜不惊的平静:“是,我对萧景琰没有半分喜欢。”   此话一出,牢房内刹那静到极致,便听见有脚步声,踉跄着去得远了。   与大渝的最后一战,璇玑的营帐中。   蒙挚是铁血铮铮的男儿,眼圈也红了:“若非我疑你用心,突兵贸进,致战事急转直下,怎么会害得你夙兴夜寐,心力交瘁,病势汹涌到这般地步?”   “世间万物都有因果,我有今日的果报,是昨日种下了因缘,蒙将军无需过分自责。”   “我这就快马给金陵传信,请殿下让蔺公子来。”   璇玑一把拽住蒙挚,她已是弥留之际,脸色出奇的白,身体虚弱,力量却非常大:“我已是将死之人,无需再劳师动众。临去前,只有一事相求蒙将军。”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必然全力以赴。”   “求蒙将军答应,我若死了,尸身就地掩埋,无需带回金陵。”   “你这是何苦?”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大梁不是我的故国,金陵也不是我的故土,我在那里挣扎浮沉太久,一辈子未得一日安生,死后,想过得清净一些。”   “太子殿下必然是不肯的。”   “你只说战事惨烈,纯属无奈之举,草草掩埋,无法辨别所葬之地,他也没有法子。蒙将军可答应?”   “……我答应。”   “多谢。”   “你当真对殿下没有半分喜欢,连死后都不愿见到他。”   璇玑微微一笑,刹那极美。她生性骄傲,不屑说谎:“是,我对萧景琰没有半分喜欢。”   ——正如你所说,你我经历相似,我自然懂你对昭雪的这份迫切。   ——我对萧景琰多有欺瞒利用,我与他越亲近,日后背叛,他便会越痛。萧景琰耿直忠厚,心怀赤子,我筹谋覆灭大梁,是万没有立场去护那份赤子之心的。诸多砌词不肯答应,也不过想对他少一些伤害。   ——姐姐,要是我在别的地方遇见飞流就好了。要是遇见的时候,他不是他,或者我不是我就好了。要是……就好了……   ——我自诩待璇玑至亲,宛若姊妹,却是后来远离金陵城的纷扰,才渐渐懂她。她那个人,那样骄傲,是不屑说谎的。她向来,只说一半的真话。   “是,我对萧景琰没有半分喜欢。”   因为,我爱他。   西风夜渡寒山雨,家国依稀残梦里。思君不见倍思君,别离难忍忍别离。? ☆、第七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求BE的小天使请让时间停在沉舟侧,求HE的小天使请跟着渣作继续往下走。   “是,我对萧景琰没有半分喜欢。”   此话一出,牢房内刹时静到极致。   静默中,便听见有脚步声,在牢房外的走廊里响起,踉跄地走得远了。   梅长苏看着璇玑,不再用尊称:“你知道他在外面?”   璇玑微微点头:“若非殿下在外面,先生不会有此一问。”   “你既知他在外面,为何还如此答?”   “先生手中有那样重要的人质,我忧心稍有不慎便惹恼先生,言语审慎一些,总是没有大错的。”   梅长苏呼出一口气,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息:“我的确不希望你以太子妃的身份入主东宫。”   “我身份特殊,又首鼠两端,若入主东宫,无异养虎为患。”   梅长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你这个人,太骄傲,不肯说谎。你说襄助景琰的至尊之路,如今他入主东宫,百尺竿头再无阻碍。你说襄助赤焰的昭雪一事,如今赤焰洗雪,祁王林氏都已清白。你答应的事情,如今都已兑现。你的忠信,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璇玑看着梅长苏,静静等他后面要说的话。   “只是你的身份,实在特殊。若是入主后宫,有了改朝换代的机会和权力,我只怕你愿意悬崖勒马,那些旧人旧事也不许你停下来。你能保住如今的局面实属不易,我委实不想看到你再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璇玑一怔,拱手,冲梅长苏端端揖下。起身,目光相对,四个字毫不留情地蹦出口:“婆婆妈妈。”   江左盟宗主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甩上如此评价,倍感新鲜,当场愣住。怔上片刻,便笑了。梅长苏惯作优雅温文低眉浅笑的姿态,骤然大笑,依稀能见几分少年时候的率性恣意。他没笑两声又是重重的咳,黎纲便又是心忧又是无可奈何地去给他顺背。   璇玑瞧着,便也笑了。   滑族赤焰,玲珑林燮,国恨家仇,他们之间隔着多少血债,似乎终于在那一笑里,都泯尽了。   叶士帧觉得靖王自晋太子之位,入东宫监国以来,执政大气,行事稳重,坚毅睿智,果断大勇。独独在羁押秦般若一事上略显专断,不见章法,抓不给理由,关不给理由,如今要放,也不给理由。   叶士帧目送着秦般若被人扶着走出大理寺的正门,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   小新扶着璇玑走出大理寺,坐上了回柳府的马车。   柳管事和杨嬷嬷在门前迎着璇玑,便直接送回了闺阁。   璇玑被安置在榻上,高床软枕,盖了厚厚的被褥。小新端着姜茶,小心翼翼地放在璇玑手里:“姐姐先休息一会儿,蔺公子马上就来给你诊脉。”   杨嬷嬷立在旁边,服是端端正正,发是一丝不苟,:“姑娘这些日子不知所踪,可急坏了老奴。”   璇玑躺在被褥里,只微微颔首,道:“辛苦嬷嬷了。”   “姑娘不知去向,眼看着就要贻误大婚之期,老奴心忧无法跟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交代。也不知幸是不幸,忽然传来边关告急的消息,婚期推迟,幸而姑娘也赶了回来。”   小新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碎钱,塞进杨嬷嬷手心:“累嬷嬷忧心,这些钱请嬷嬷吃茶。”   这是后宫里必须的礼数和手段,杨嬷嬷便收了:“姑娘回来便好,可有什么需用老奴,尽管使唤。”   小新瞧了一眼神色疲累的璇玑,代为答道:“姐姐累了,要睡一会儿,需用的使唤我们丫头就行了,嬷嬷去歇着吧。”   “那老奴先行告退。”   璇玑眼看着杨嬷嬷的背影离开了房间,便从被褥里坐起来:“如今战事如何?”   小新忙上去扶住璇玑:“师父,你病得这般重,还是先歇一歇。”   璇玑面色苍白,声调虚弱,却异常坚定:“报。”   “是,”小新跪坐在璇玑床前,垂头恭声:“大渝兴兵十万越境突袭,衮州失守。尚陽军大败,合州、旭州失守,汉州被围。北燕铁骑五万,已破陰山口,直入河套,逼近潭州。东海水师侵扰临海诸州。夜秦叛乱,杀了地方总督。”   “朝中呢?”   “文武大臣半数主和,半数主战。”   “我们的人呢?”   “遵师父所嘱,尽数主战。”   “我们的人全数主战,依旧有一半的人主和。大梁政务腐坏军备废驰,积贫积弱到这种地步了。”   小新跪着,望着璇玑若有所思的面孔:“师父接下来作何打算?”   璇玑还未开口,忽听外面人未到声先至:“她的打算就是乖乖卧床,安心静养。”   转头,果然看见琅琊阁少阁主,衣袂飘飘地大步走了进来。   小新顿时站起来,搬来凳子放在璇玑床前:“蔺公子请坐。”   蔺晨当仁不让,往璇玑床前一坐,伸手搭上璇玑的脉门,诊了半晌,把手抄进袖子里:“不见起色。”   小新顿时面带忧色,急切地望着蔺晨。   璇玑见不得小新担忧,埋汰蔺晨一句:“昨日才诊过的病,哪有这么快就见起色的?”   蔺晨皱着眉头想想,一本正经地点头:“倒也是。”   璇玑失笑,命小新奉茶:“不是说过几日再来看我,今日怎么得空?”   蔺晨佯装的正经是坚持不住一刻钟的,立马吊儿郎当笑着凑拢璇玑:“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会被长苏说服,但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被说服后怅然落拓的样子。”   “你对他倒是很有信心。”   “长苏性子执拗,偏多智计,兼有巧舌,被他说服的人太多,我都懒得恭喜他了。”   “蔺少阁主最近是怎么了,夸起人来,言辞一点不吝啬。”   蔺晨不理璇玑的调侃,只道:“你不是说想吃顶针婆婆的辣花生吗?要去,就乖乖养病。”   “能养好?”   “好起居,遵医嘱,”蔺晨撩着垂在肩前的长发往后一撩,“有我坐镇,保管你死不了。”   璇玑看着面前只差把“快夸我”贴在脑门上的琅琊阁少阁主,失笑:“你的医术我信得过。”   “我厉害吧?”   璇玑配合着连连点头:“蔺少阁主医术卓绝,世间罕见。”   蔺晨便露出得意的表情。   “所以,我有一事相求。”   蔺晨一挑眉,面上略有惑色,眼神却极利:“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此事无关好坏,只分难易,且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以少阁主一贯的豁达机敏,当也不难办。”? ☆、第七十四章 ?  东宫议事厅,梅长苏站在绘有详尽北境地图的挡屏前,看向由穆霓凰陪着走过来的萧景琰:“你不能去,不是我信不过那位皇帝陛下,是他根本就不能相信。攘外必先安内,你一旦轻出,京城必定大乱,后果不堪设想,这一点,你千万不要心存侥幸。”   萧景琰微皱浓眉:“这件事我何尝不知,可是……”   “景琰,你让我把话说完。”   “好,你说。”   “我粗粗排了一下,卫峥通晓水战,派他去东海最为合适。夜秦只是疥癣之疾,地方军足矣,”梅长苏转身,看向穆霓凰,“南楚对峙之局,只有你亲自回去,才能避免南楚妄动,不让朝廷腹背受敌。”   “霓凰明白,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穆霓凰白衣娥佩,英姿飒爽,“其实现在最难的,还是北境。”   梅长苏盯着挡屏上北境地图:“此次拓跋昊率五万铁骑一路狂飙,他们的后备军需一定有问题。”   萧景琰低沉的嗓音便响起:“他们的目的,很有可能是取得胜果之后和我们谈判,想取得金银财帛,或者是,收回三十年前割让给我们的三州之地。”   梅长苏点头:“拓跋昊最重要的目的是让七皇子赢得威望,并没有作持久战的打算。只要我们以快打快,挫其锐气,就一定可以逼他退兵。”   萧景琰微一沉吟:“要论以快打快,聂锋疾风将军之名可不是浪得的。”   穆霓凰道:“其实聂大哥的话,旁人听得不太懂,但是冬姐已经听得十分顺畅了。如果让他们夫妇二人同行,再配上几个好的校尉偏将,拓跋昊,绝对讨不了好。”   萧景琰一身赤色锦袍,眉宇间仍有阴郁:“现在北燕的问题解决了,那么大渝呢?”   “既然你不能去,我想……”   “不行。”   “我话还没说完。”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你带兵出征的。”   “你现在担心的无非是我的身体,静妃娘娘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身边还有一个好大夫,这段时间他已经帮我调理得差不多了。更何况,如今的局面,我怎么可能任性逞强,你要相信我。”   穆霓凰一时情急,顿时惊道:“兄长!”   自送走前来诊脉的蔺晨,便来到东宫,坐在角落,拥在狐裘里的,一直沉默不语的璇玑此时终于开口:“先生一贯是越不能任性逞强的时候越偏要任性逞强的性子,怎么可能不任性不逞强?”   此话一出,梅长苏、萧景琰和穆霓凰均有些哑口,厅内霎时一静。   璇玑裹着狐裘慢慢站了起来:“三位方才分析的都没错,此次名义上多国联军伐梁,实际上有实力又有意图占领梁境的,只有大渝。其他诸国,均为观望之态,对军力有所牵制,但未到生死存亡之势。主战场还是在大渝,此次战事,可说胜大渝则大获全胜,败大渝,则一败涂地。”   萧景琰、梅长苏和霓凰将目光落在璇玑身上,均点了点头。   “此次对阵大渝的主帅,必需得有声望,有能力,令士兵信服,令将官遵从,令军队甘愿受其驱策。蒙挚为大梁第一高手,琅琊高手榜上排名第二,”璇玑面色平静,声调徐徐,“对战大渝,以蒙大统领为主帅,再合适不过。”   萧景琰眉头一皱:“一个人善不善战,跟适不适合当主帅,是两码事。蒙挚确是一员猛将不假,但要担当主帅之职,他还……”   “身为主帅,首要职责是统筹全局,排兵布阵,这些的确不是蒙大统领所长,需要设法弥补,” 璇玑点头,“只要在蒙大统领身边放上一个统筹全局,排兵布阵的人就行了。”   璇玑说到这里,梅长苏突然明白了过来,“北境,是我最熟悉的战场,大渝,是我最熟悉的对手。由我跟在蒙大哥身边,前去迎敌,再合适不过。”   “苏先生一贯逞强任性,并不适合出征,”在萧景琰说出反驳的话来以前,璇玑先摇了头,“我就不一样了,惯于审时度势,见风使舵,让我去吧。”   璇玑此话一出,梅长苏、萧景琰和穆霓凰三人顿时将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梅长苏、萧景琰和穆霓凰三人,谈吐气质,光华神韵,俱是人中龙凤。璇玑缓缓走近,她做谦和从容的样子,与三人站在一处,并不见半分逊色:“殿下方才提到北燕三十年前割让给大梁的三州之地,对吧?”   萧景琰点头:“不错。”   “三十年前与北燕那一役,玲珑为大将,主帅是我,三位无需忧心我的用兵之能。”   “那一战以兵法规矩正统,打法却精奇巧妙闻名于世,为多国津津乐道,至今仍是许多军事大家讲演战役的案例,”穆霓凰话到这里一顿,“不过……”   璇玑微微一笑,低敛的眉目里尽是说不出的愉悦,帮穆霓凰道出了未尽之语:“不过梁帝御笔亲提序章的《兵策论》里,这一役的主帅,白纸黑字载着赤焰主帅林燮的名字。”   穆霓凰不懂璇玑因何发笑,面有疑色,不过仍是坦然点头:“不错。”   穆霓凰不知道其中曲折,梅长苏和萧景琰却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当年滑族力退南楚,萧选却斥滑族不义复叛,派赤焰出兵剿灭。玲珑战死,璇玑被俘,滑族子民进不可留大梁,退不可入南楚,天下之大,容身无处。一族的功绩荣辱,自此不存于世,长埋黄土。   闻言,梅长苏和萧景琰对视一眼:“我们并未怀疑你的用兵之能,只是战事严峻,危机四伏,动辄攸关生死,如何能让你去?”   “我只在帐中出谋划策,并不见刀枪剑血,于性命无碍的。”   “虽说只是在帐中谋划,但出征是需要体力的,你这样的身体,如何能适应战事颠簸?”   “你跟我一样的身子骨,你去跟我去又有什么区别?”   梅长苏一怔。   “还是有区别的,”璇玑忽然笑了,“若真是要死,我是因私欲挑起战祸的叛逆,死有余辜。你是忠肝义胆的良材,死却是国之不幸。朽木和栋梁,孰轻孰重,太子殿下贵为国之储本,当会懂得取舍的。”   一句话,将抉择的难题丢给了萧景琰。   萧景琰看着璇玑,声音低沉,目光如刀:“你阴谋复仇,挑起战祸,今日若非小殊坚持,我根本不会让你站在厅上。你一贯虚情假意,首鼠两端,此战攸关大梁生死存亡,我如何信你?”? ☆、第七十五章 ?  璇玑顿时笑了,低敛的眉目里尽是说不出的愉悦。她端端拱手一拜,礼数做得极其周全:“殿下谬赞,论虚情假意,首鼠两端,我何曾及得上你的父皇,萧选梁帝陛下之万一?”   “你就那么恨他?”   “你恨不恨我?”   萧景琰一怔。   “我陷杀祈王林氏未斩草除根,我欺瞒殿下未以情意相骗,我挑起战祸未毁国屠城。相形之下,我并未做得比萧选更过分,太子殿下恨不恨我?”   恨,还是不恨,心绪如此复杂,无法用三言两语囊括,萧景琰一时间沉默了。   璇玑便笑,用词激愤,语调却依旧是平静的:“我恨他。我恨他骗了姐姐,骗了我,灭了滑族。恨他自己负心薄幸,背信弃义,还将不义复叛的名声安在我们头上。我便是要他痛失所爱,晚景凄凉,山河破碎,不得善终。若他最后落在我的手里,我必然亲手持刀凌迟,六天三千六百刀,一天不少,一刀不少,啖其肉,饮其血,践踏鞭尸,挫骨扬灰。”   厅内刹那极静,穆霓凰的眼中写满震撼。。   梅长苏眉头一皱:“般若,慎言。”   萧景琰低沉的声音:“杀人不过,为何诛心至此?”   “我也不见谁杀了他。”   萧景琰又是一怔。   “如今赤焰案大白,萧选以一己的揣测和猜忌就下了剿除叛逆的诏书,致祈王身死,林氏被灭,七万将士埋骨,死后含冤十三载。萧景琰,你说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不能为私利所驱驰,萧选双手沾满血污,为何不见他被推出午门斩首,人头落地?”   “父皇是一国君主,帝王权威,如何能轻易论及生死?”   “是啊,萧选贵为天子,数十字的罪己诏便抵了数万人命,十年含冤。我滑族即便得以昭雪,也不过是圣旨上数百字旁征博引诸多借口不情不愿的罪己而已,”璇玑拱手,“殿下放心,若大梁覆灭,我无需用人提醒,当即著书罪己,绝不修饰文辞,以被欺瞒利用为借口,掩盖为一己私心灭忠杀贤的事实。”   “般若,慎言!” 梅长苏出声太急,顿时重重地咳。   穆霓凰便上前为梅长苏顺背,看向璇玑的眼神也俱是不赞同。   璇玑却不肯改得言辞婉转:“我的字,没有萧选的那般金贵。十万字够不够?若是不够,太子殿下说得多少,我便写多少。”   萧景琰大怒:“你被仇恨所驱驰,可想过又要酿出多少仇恨?”   “我今日对大梁所作,不及萧选对滑族所作之万一。”   “父皇私德有失,你所行之事,桩桩件件与他毫无二致,你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萧选与我有灭国之恨,我挑起战祸,以灭国之恨报之。殿下与我有君卿之谊,我自请出征,以君卿之谊报殿下。敢作敢当,绝不砌词狡辩,胸有丘壑,绝不忘恩负义,这就是我与萧选的分别。”   “此战由你蓄意挑起,你又请命出征平息,岂不荒谬?”   “挑起战祸,为复仇萧选,自请出征,为报恩殿下,此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诡辩!“萧景琰一声喝问,力道十足,“巧言令色,你让我如何信你?”   列战英忽然进来,打断了越演越烈的争辩:“殿下,静贵妃娘娘派人召见柳姑娘。”   璇玑一怔,才反应过来冠着柳姓的姑娘指的是她:“见我?”   列战英点头:“是,宫中来的人就在殿外。”   璇玑到了殿外,果然见到前来传静妃懿旨的内监,言明贵妃召见,尽快入宫。   璇玑拜别东宫,便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静贵妃还是住在芷萝宫,门前有一棵楠树的芷萝宫。   宫门前,内监与宫女交接,小宫女拿着腰牌,将璇玑一路畅通无阻地带进了芷萝宫。   璇玑在殿中拱手,俯身跪拜叩请大安:“见过贵妃娘娘。”   静妃一身颜色素雅的曳地广袖,端坐在几案后面,看见璇玑在殿中叩安,便露出温和的笑:“起来吧,都是自家人,无需拘礼。”   “谢娘娘。”璇玑还是全了礼数,方站起身来。   “般若,到我身边来坐。”静妃示意,机灵的小宫女立刻搬来矮凳。   璇玑再次见礼,小步上前,在矮凳上坐下:“谢娘娘。”   静贵妃抓着璇玑的手,端详片刻,笑容亲切:“瘦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景琰欺负你?若是,你只管跟我说,我帮你罚他。”   璇玑不答,只颔首道:“谢娘娘记挂。”   “你这孩子,不常来看我,还是如此生分,”静贵妃拍了拍璇玑的手,“边境告急,你和景琰的婚期又推迟了,我知道你心中必然惶恐。只是近日陛下病着,我侍奉陛下,未及召你入宫清谈,你可怪母妃?”   “般若不敢。”   静妃闻言,便又是笑:“我今日召你,是宽一宽你的心,你无需如此拘束。”   有宫女走进来,跪在殿中见礼:“娘娘,养居殿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又是不好,娘娘可要去看看?”   静妃微一皱眉,略略沉吟,转头看向璇玑:“你也陪我一道,去看看陛下。”   养居殿前,内监见了静妃,便推开殿门。厚重的殿门缓缓打开,露出后面黑沉幽深的殿室。   “你们留在殿外等我,莫惊扰了陛下安养,”静妃吩咐了随从,看向璇玑,“般若,你陪我进去。”   “是。”   璇玑随着静妃迈过养居殿的门槛,便闻见空气弥漫着的苦涩的药香。养居殿门窗紧闭,密不透风,也不见光,又燃着火盆,热得极闷,便显得空气越发浑浊。   静妃轻车熟路地走到床前,侧坐下来,虚扶着锦被里病着的帝王:“陛下又是哪里不适?”   璇玑定睛看去,只见萧选躺在被褥里,目光呆滞,嘴角流涎,已经病得极沉。   高湛站在旁边:“回娘娘的话,陛下方才醒了一阵子,念着娘娘的名字,现在又迷糊了。”   静妃点头:“我殿中为陛下备了药囊,来得匆忙忘了拿,旁的人我不放心,还请高公公亲自去拿过来。”   高湛一怔,他在宫里活了这么久,深得梁帝宠幸,何其聪慧,状不经意地瞧了一眼静妃身后的璇玑,便点头:“老奴今日身子骨不利索,怕是走得不快,还请娘娘稍待片刻。”   “公公慢去。”   殿门开了,又关了,高湛离开,养居殿里便只剩下梁帝,静妃和璇玑三人。   “我今日请你入宫,是想你必然有许多话想同陛下说,”静妃侧坐在床边,扶着梁帝,没有回头,“现在殿中没有旁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尽可以对陛下说。”   萧选本来目光呆滞的眼睛豁然睁大,浑身抽搐,嘴角涎水流得更凶。因为他听见静妃的声音柔柔的,徐徐地唤那曳地广袖的女子。   “璇玑公主。”? ☆、第七十六章 ?  室内极热,璇玑把裹在身上狐裘解了下来。手指触碰到滑凉的布带子,才发现掌心里全是绵密的汗。   璇玑慢条斯理地将狐裘叠好,放在脚凳上,倚着床尾坐下。   璇玑在很多时候设想过这一幕,设想过自己的心情,设想过自己要对萧选说的话。从最初的愤怒,到后来的仇恨,再到隐忍着急待喷薄的压抑,渐渐熬成现在波澜不惊的样子。   她等得太久,等最后的结局,等得几乎熬干了心力,却等来萧选缠绵病榻,人事不知的样子。   一场胜利如果没失败者的悔恨莫及痛哭流涕,便显得如此软绵无力。   “阳平、王芸、马赫兰和慕容白,是在跟南楚一仗战死的。我们困守七日,未等到援军,等得粮草都绝了,只能孤注一掷。阳平率大军右翼拖延南楚主军,让我与洪亭得以合围,一路杀入南楚王帐,生擒主帅拓跋焚天。”   “出战前,慕容白杀了他的战马,马肉分给将士。他知道此去生机渺茫,滑族的将士,可以力竭战死,但不能饿得没力气从马上跌下去摔死。阳平所率右翼拖延南楚主军回援,战至最后一人,没有一兵一卒后退脱逃,因为他们至死都相信,只要此战大胜,滑族便能在江左之地定居,从此繁衍生息。”   “战后,我们清点阵亡人数,千户降为百夫长,百夫长降为十夫长,十夫长降为兵卒,仍不足编制。死的人太多,我们不能把尸体都带走,洪亭气极了,三十多岁的汉子,与楚交战中断了左臂都没有皱一下眉头,听见不能将战友的尸体带走,却坐我的马前嚎啕大哭,谁都劝不住。”   “林燮率兵来的时候,我们以为那是援军。”   “记得莫邪吗?玲珑率滑族归降大梁,为北燕所阻,莫邪的三位兄长当场战死,父亲身受重伤,未等到医者,便伤重不治,死前恳请我护佑他仅剩的儿子莫邪,我便收在帐下做了亲兵。莫邪为我挡了一箭,林家穿甲箭,胸骨尽碎,他倒在我怀里,吐着血沫说不出话,只是看着赤焰军旗,至死眼中尽是疑惑。”   “厮杀,我们从未有一战打得那样士气低沉。哪怕和南楚一战,幸者十不存一,都没有那样士气低沉,因为那时我们至少还有希望。我们为俯顺大梁与北燕南楚交恶,最后却为大梁剿杀。与赤焰军一战,无论输赢,都意味着天下之大,滑族此后再无容身之地。”   “玲珑来了,是寒冽带她来的。寒冽出身悬镜司,为人桀骜不逊,但寒家一门重诺,自有傲气风骨。他奉命护卫玲珑,便为玲珑战到了最后一刻,身中四十余箭,血枯而亡。”   “其实玲珑是不必死的,但她万念俱灰,不肯苟活。死后为赤焰军就地掩埋,无碑无坟,无处可祭拜。”   “我苟且偷生,被林燮带回金陵。而后,寒冽的妹妹找到我,将我带出掖幽庭。”   “我心中深恨,非让你痛失所爱,晚景凄凉,山河破碎,不得善终不能平复。于是联络残部,在金陵城中经营多年,策划赤焰案,策划祁王案,又襄助赤焰翻案,襄助祁王翻案。而今四国伐梁,边关告急,亦是我的手笔。”   “啊,啊,啊!”萧选舌头僵直,说不出话,只看着璇玑大叫。   静妃虽然冷静自持,闻言也不由一惊:“你为何就走了这一步?”   璇玑面容平静,声音亦是平静的:“我对萧选,对大梁,有太多的恨,到底意难平。”   静妃眼中许多无奈,踌躇片刻,只问:“那你和景琰呢,还有可能吗?”   “娘娘既知我身份,你觉得,我和太子殿下还有可能吗?”   “景琰那孩子对你,是真心的。”   “当年玲珑对萧选,又何尝不是真心的?”   “可你不是陛下,景琰也绝不会是第二个玲珑公主。”   “殿下会不会是第二个玲珑我不知道,但很明显,我在他眼中已然是第二个萧选。”   静妃看着躺在床上抽搐痉挛的梁帝,目光幽深,长叹:“冤孽。”   璇玑忽然见礼:“值此大梁存亡之际,我想拜托娘娘说服太子,准允蒙挚为将,我为军师,迎战大渝。”   “你既挑起战祸,又为何要为大梁出战大渝?”   “我挑起战祸,为向萧选报灭国之仇。但太子殿下与我有知遇之恩,我自请出征,算全了和殿下的君卿之谊。”   静妃一怔,语调说不清是惋惜还是感慨:“你的性子,于耿直执拗上,与景琰倒有几分相似。”   璇玑拱手再拜:“还请娘娘答应。”   静妃却摇了摇头:“大婚之期虽因战推迟,却并未取消。你贵为太子妃,如何能出征?”   “娘娘方才已把过我的脉。”   静妃不防璇玑叫破她方才于芷萝殿里,暗中探脉之事:“不错。”   “我这样的身体,注定不能为殿下诞下皇子,又何必虚占着储后的位子?太子妃的位子,还请娘娘与中书令大人另觅合适的人选。”   静妃还是摇头:“正因为你身体虚弱,打仗是需要体力的,你如何能领兵?”   “此事我自有安排,娘娘放心,我若无万全的准备,如何敢担这保卫一国的重责。”   静妃看着璇玑,心绪内敛,目光沉静幽深:“那日景琰入宫,说你言道对他无半分喜欢,他十分难过。如今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璇玑目光坚毅,声音坚定,却道:“不,正是如此。”   静妃又是一叹。   璇玑便知道静妃是应了,她再次看向卧床不起的萧选:“我强行用金针换命之法,将识海封入现在的身体,致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均有损伤,活不长了。”   “景桓虽然死了,但誉王妃未死,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随母姓朱,取名昭,先导之光谓之昭。”   “你就要死了。”   萧选忽然落下泪来,他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泪水和涎水顺着皱纹滴落在床上。   璇玑神色平静,只又重复了一遍,也不知是说给萧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就要死了。”   萧选泪落得更凶,浑身抽搐痉挛。   静妃温柔地擦去萧选眼角泪痕,声音柔柔的徐徐的:“……冤孽。”? ☆、第七十七章 ?  璇玑拜别静妃,从宫中出来,直接去了苏府。   梅长苏早在府中备了茶,见璇玑进门,便倒上一杯:“你来了。”   璇玑也不见礼,撩袍屈膝,在梅长苏对面坐下:“你知道我要来?”   梅长苏将茶杯递到璇玑面前,点了点头。   璇玑接过茶杯:“那你必然也知道我为何而来?”   梅长苏再次点了点头:“你想让我帮你说服景琰,让你出征。”   “不错,”璇玑喝了热茶暖身,“此事静妃娘娘已答应相助,若又有你从旁相帮,殿下当会同意的。”   梅长苏为璇玑续上茶,言谈温文:“我为何要帮你?”   璇玑捧杯接茶,举止亦很从容:“为免我隔岸观火,临阵倒戈。”   梅长苏拎着茶壶的手指一顿,搁下茶壶,敛袖探出瘦长的手指,端起茶杯甚是风雅地品了一口:“我说过,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信。你既然答应了助景琰平息战事,便不会再为大渝所用。”   “不会复叛,却并不表示不会坐收渔利。”   “你会坐收渔利吗?”   “如今的局面,我与大梁大渝均未交恶,只要两不相帮,便立于不败之地。若大渝战败,我自然留待金陵,再图后计。但若大梁战败,汗王依约拱手送上江左十四州,予我自治之权,我收是不收?”   “自然是收,”璇玑的问题几分调侃,梅长苏的回答却分外严肃,“若我败了,大梁再无可用之将可用之兵。你收下江左,休养生息,励精图治,或许能给景琰留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梅长苏此言可谓推心置腹,璇玑怔上片刻,面上几分轻松调侃便淡了,徐声道:“你倒是真信得过我。”   梅长苏直直盯着璇玑,青衫的江左盟宗主容貌清俊,眼神直透人心:“说起笃信,你对我又何尝不是?”   “何出此言?”   “你自请出征以息战祸,除为了谢玉朱昭,就没有半分因为信我所说,景琰会开一个清明坦荡的盛世的缘故?”   璇玑面色平静,嘴角却带了笑:“玲珑与林燮看人的眼光都极差,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林氏将门一府武人,你倒是里面的异类,机谋智计超乎寻常,我便要看看你选人的眼光又如何。”   璇玑谈及先父,言辞并不恭敬,但那随意里透着至交损友的口无遮拦,梅长苏便也笑了:“这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决定,你就算不信我的眼光,总要信自己的决断。”   璇玑一叹:“输得那样惨,还将宝压在萧家人身上,若再输,愚蠢至此,也是死得不冤。”   “放心,景琰他永远不会变。”   两人对视,眼中均颇有感慨,为卿越久,便越发觉得萧景琰让智计巧舌都无用武之地的执拗,让人又欣慰又无奈。两位于阴谋算计上有大智慧的谋士,对视着长长一叹,无声传递着同样秀才遇到兵的心酸,静室之内,茶香缭绕,画面便惺惺相惜,齐风霁月,高山流水,文雅至极。   静默片刻,璇玑先开口:“正如你所说,太子殿下生性耿直,且永远不会变。矫枉过正,过刚易折,他身边不乏贤臣良佐,但还需有人从旁劝诫,时时阻止他冲动贸进。”   梅长苏瞄了璇玑一眼,不得不说,江左盟宗主眼神和话语里信息量都极大:“你不正是上佳的人选?”   “今日的情形你也见了,殿下对我再无半点信任可言,君卿当庭相争,场面何其难看。即便我勉强留下来,恐怕也未必能如先生所想,助殿下一开盛世,不如索性去战场上拼一拼。”   “你身有重伤,又是女子,如何能出征?”   “我自知战事损耗心神体力,当早作了打算,”此时璇玑亦不忘抽空埋汰上梅长苏一句,“我凡事力求稳妥,与一味任性逞强的梅宗主不同。”   “你问蔺晨要冰续丹的法子,也不见得如何稳妥,”梅长苏便毫不客气地反埋汰,“你在自寻死路。”   “你身中火寒之毒,以冰续丹激发身体潜能,争三月寿命赴大渝战事,那才叫自寻死路。”   “若是你服用,即便蔺晨全力施为,仍是九死一生之局,又能比我好上多少?”   “九死一生,便是说尚有一线生机可拼。总比你断无生机的死地,要强上百倍。”   “所谓的一线生机,不过聊胜于无。服用冰续丹,蔺晨言道即便是老阁主亲至,亦没有万全的把握。”   “这世间的事,有什么是能有万全把握的?若是不搏,以殿下如今对我观感,活着也没用。若是侥幸不死,平息战祸,倒还有一丝可能。”   “以你的智计,要再取信景琰,有的是法子,何须用此置诸死地之计?”   “我一手挑起战祸,你觉得又还有什么计策比我出征平息更有说服力?”   “旁的计策,或许不能当即说服景琰,但只要假以时日,必定可以等到他有所改观。”   “我却实在是不想再等了,”梅长苏一怔,便看见璇玑浅笑里带着几分沧桑怅然,“你做了十三年的梅长苏,等了很久,十分渴望能做回赤焰少帅林殊。但是我等得更久,这一次就当让着我,不要同我争了。”   “说到底,你就是不肯留下。”   “是,”璇玑生性骄傲,不屑说谎,她跪坐着,脊背挺直,身形纤弱,却自有风骨傲气,“我与殿下有君卿之谊,与萧选却有灭族深恨,此两者,不可一概而论。我曾负血海深仇,亦曾酿血海深仇,此两者,不可一笔勾销。我信萧景琰可以开一个盛世大同的天下,但这个清明坦荡的天下里,不需有我。”   “蔺晨说得对,你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死心眼。”   “论心思活泛,我的确及不上梅宗主。”   梅长苏一挑眉梢。   “我今日进宫,除见了静贵妃娘娘,还见到了至尊的那位。他已是沉疴不起,人事难知,”璇玑盯着梅长苏的眼神,无声传递着兴师问罪,“即便知道朱昭的消息,要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梅长苏咳嗽一声:“其实你在大理寺之时,陛下病得还未有那般的重。”   璇玑眼中的兴师问罪,不因梅长苏无力的辩解消弭分毫:“你算计我,我这样的女人,心思狠毒,睚眦必报,怎么可能不报复你?我要报复你,以后都只能以梅长苏的身份,活下去。”   此言一出,室内极静。他们争斗日久,实在棋逢对手,便连温情顾全,也伪装得如此彪悍不肯温婉。   梅长苏沉默许久,终于一叹:“若此战得胜,你又性命得全,记得要回来,助景琰一开盛世。”   璇玑的声音,平静的,徐徐的:“尽人事,听天命。”? ☆、第七十八章 ?  “我不同意。”   暮色笼着宫闱,廊下灯笼高挂。监国太子所住的东宫,因为战事紧急,入夜依旧灯火通明。   萧景琰一袭金线绣蟒的朱赤锦袍,衬得容貌英俊,神色坚毅。于议事厅外的回廊里站着,夜风撩得衣摆宽袖摇曳,越发衬得身形矫健,气势英武。   萧景琰看着璇玑,黑眸幽深,目光灼灼,拒绝之辞掷地有声:“我不知你如何说服母妃与小殊为你说话,但我是不会同意让你带兵出征的。”   璇玑骤知静妃和梅长苏当说客失败的消息,趁夜自□□招赶来,匆忙将萧景琰阻在议事厅外的回廊里。稍稍平复喘息,拱手执礼拜见,徐声问道:“如今静妃娘娘和苏先生都愿意信我,蔺晨也说了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殿下为何不肯应我所请?”   “北境与大渝一战,攸关大梁存亡,你要我将一国的安危交到挑起战事的祸首手中,不觉荒谬?”   “此次出征,以蒙挚为主帅,我为军师,殿下是将国之安危交到蒙大统领手中,而不是我手中。”   “蒙卿武人心性,忠厚率直,如何能防你多端诡计?若一时不察,落入你与大渝的圈套,两厢合围,岂不将一军的将士、一国的百姓置诸死地?”   “我既承诺平息战事,自当鼎力相助,如何会将蒙挚圈入死地?”   “因为你从来巧言善辩,说的话无一句可信。”   “我自俯顺殿下以来,虽然对殿下多有隐瞒,但从来未有欺骗,请殿下明鉴。”   萧景琰不理,侧身便想避开璇玑。他召了一众军将前来,正待入议事厅推演战局。   璇玑却横身挡在萧景琰面前:“我许诺襄助殿下登上至尊之位,如今殿下已入主东宫。”   萧景琰避往另外一侧。   璇玑再次横身挡在萧景琰面前:“我许诺助赤焰昭雪,如今赤焰翻案,祁王洗雪,林氏复爵。”   萧景琰返身避回原本一侧。   璇玑又跟上一步拦在萧景琰面前:“我对殿下的承诺,哪一句不曾实践?”   萧景琰连避三次,未能避开,索性不避了。他直直地站着,看着璇玑,看了许久,久到静默。安静中,便听见那武人性子的东宫殿下,嗓音是一贯的低沉:“……你答应嫁给我,不曾践言。”   璇玑一怔。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没有想到萧景琰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当年萧选血腥屠城,致滑族覆灭,颠倒黑白,陷王室不义。而后璇玑搅弄风云,致大梁衰败,联兵讨伐,致大梁危贻……不能成婚的理由如此多,信手拈来,桩桩件件都是横在两人中间不能逾越的雷池沟壑。   可是萧景琰一句“你答应嫁给我,不曾践言”,就如同他们的婚嫁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寻常婚嫁一样,稀松平常,理所当然。   璇玑斟酌措辞,思虑许久,方从容应对:“于殿下而言,我是杀兄弑友的颠覆罪逆,于我而言,殿下亦是杀姐灭族的仇人之子。这些都是横在我与殿下心中,无法拔除的刺。勉强成婚,不过徒增怨怼而已。”   “你对我只有仇恨怨怼?”   璇玑忙拱手:“我虽深恨萧选,但亦深感殿下知遇之恩,与殿下有君卿之谊,士为知己之心从未动摇。事到如今,我无意令殿下为难,惟愿战事平息,还请殿下允我出征之请。”   “你想出征?”   “是。”   “没有打算回来?”   “战事严峻,需做万全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   萧景琰忽然向璇玑逼近一步:“当日,你让我将婚期定在赤焰翻案之后,便是料定了现在的局面?”   璇玑惑于萧景琰严厉面色,下意识退了一步:“……是。”   萧景琰更近一步,低头打量璇玑。漆黑的暮色,越发衬得璇玑明眸皓齿,一张盈白的面孔明艳得出奇。系带勒出一把消瘦的腰身,纤细成弱不胜衣的样子。就是这样柔弱的样子,毁了赤焰军,毁了林氏,毁了祁王,联四国兴兵,要将大梁江山毁于一旦。但她仍敢站在他面前,砌词力争,丝毫不显怯色。   大约就是所谓貌柔心壮,音容俱美。   萧景琰盯着璇玑,忽然觉得极累:“说到底,你从未打算嫁给我。”   璇玑一时哑口。   萧景琰看着璇玑沉默,心中明了,不再说话,抬步便走。   璇玑连忙上去拦住:“殿下,其中缘由我均一一向你阐明,因缘际会,非我所能决断。”   “你有诺未践,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萧景琰不再多言,语罢拂袖而去。   眼看着萧景琰龙行虎步,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殿门后面,站得远远的小新便小步跑过来,扶着璇玑:“师父,殿下还是不肯应?”   璇玑眉头轻皱,面有沉疑,无声地点了点头。   小新打量左右无人,小声地道:“其实殿下不肯应,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璇玑转头看向小新。   “师父虽跟苏先生的情形不同,服用冰续丹并非必死之局,但生机缥缈,只能说聊胜于无。冰续丹一旦服下,必安心静养,还需陈年烈酒催发药性。战场惨烈,非安养之地。军法严苛,又明令禁酒。师父执意出征,难道是连那缥缈的一线生机也要生生毁去吗?”   璇玑怔怔地站了许久,初初入冬,她已加了厚裳,外罩狐裘,手指依旧是冰凉的。身体瘦弱,脊背却挺直着,撑得衣裳平整,一个褶子都没有。   璇玑望着议事厅的方向,忽而笑了:“舌辩之法,不外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辅以威逼,加以利诱。”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小新不明所以,惴惴地扶着璇玑:“师父这是何意?”   璇玑面上的笑渐渐敛了,轻轻地叹一口气:“小新,你知道什么叫尽信书不如无书吗?”   小新摇头:“不知。”   璇玑眼神里颇多无奈:“走吧。”   “回去了吗?马车已在府外候着了。”   “不,我们不回去。”   “不回去,那我们去哪儿?”   “去求娶咱们尊贵的东宫太子殿下。”   “啊?”? ☆、第七十九章 ?  议事厅里灯火通明,蒙挚、戚猛、列战英等人受召前来,与萧景琰一道围在北境地图前。   璇玑入得厅中,便看见众将神色严峻地盯着北境地图的情形。   “殿下。”   萧景琰如若未闻,命列战英将最新的战报标识在图上。   “殿下。”   待列战英标识完大渝军情,萧景琰又命列战英将大梁可据势一守之地也标识出来。   “殿下。”   戚猛回头瞧了璇玑一眼,巴巴地凑到萧景琰跟前:“殿下,秦姑娘叫你呢。”   萧景琰看了戚猛一眼,戚猛居然觉得屁股又找着了被军棍伺候的疼痛,识趣闭嘴。   待列战英标识完可守之地,萧景琰便命列战英奏报军力。   “除了各地安防必须留存的驻军以外,可调动的兵力已经统计出来了,共计十七万,其中行台军十万,驻防军七万。南境和西境军都不能动,一来劳师远调,磨损战力。二来威慑大楚和西厉……”   眼看着萧景琰打定了主意不肯理会,璇玑站了片刻,叹上一口气,褪下狐裘,交到小新手中。   狐裘里,璇玑穿着蓝色的曳地广袖,三绕的裙摆勾勒出姣好的身形。衣料蓝得极浅,衬得肤色雪白。   璇玑走到戚猛面前:“戚将军,可否借你佩剑一用?”   虽然平日里就知道璇玑生得好看,却也是头一次发现她居然生得这样好看,足足愣了两个弹指,戚猛才反应过来,慌忙从腰间解下佩剑:“我的佩剑是专门打造,若姑娘觉得重了……”   纤纤玉指,白皙修长,扣剑柄拔剑出鞘,极快,剑刃割裂风声如有凤鸣。皓腕轻抖,织出煞气剑花,剑光雪白绚烂,剑风扑面带寒,气势极磅礴,令人望而生畏。只一个弹指,剑花便收了,如刹那拨云见日,但见璇玑持剑而立,明眸善睐:“戚将军说什么?”   戚猛眼看着璇玑耍得比自己耍得还顺手漂亮,偷偷地抹了一把顺着额头滴落下来的冷汗:“没什么,秦姑娘请用。”   璇玑微微一笑,颔首权当道谢。   起势,剑舞。   滑族王室剑术,招式华丽繁复。   当年玲珑公主持剑一舞,堪称绝色倾城。   如今璇玑舞剑,也不逞多让。长剑破空,回风流雪,抖腕生花,所向披靡。   厅中重剑破空之声回荡,众将渐渐将目光落在璇玑身上,初时惊艳,待细瞧招式,面色便难看起来。   因对敌不同,战场厮杀的武功路数,与江湖对决的武功路数自然不同。厅中多是军中武人,习的都是大开大合至刚至猛的沙场对敌之法,于战场厮杀自然见效,于江湖对决却要落了下乘。   而璇玑使的王室剑术却是上乘武功,若是高手对决,此时厅中的只怕除了琅琊高手榜上有名的蒙挚,其他的均要败下阵来。   众将眼看着璇玑将剑锋藏在翩飞的衣袂广袖,招招华丽,招招凌厉,只觉叹为观止。   忽听平静的嗓音,于剑舞间游刃有余地徐徐道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戚猛作为大字不识的武夫,表示一个字都听不懂,便偷偷凑到列战英跟前:“秦姑娘这说的什么呢?”   列战英表情凝滞,呈放空状态,被戚猛一撞,猛然回头,便看见萧景琰渐渐涨得通红的脸。为免触怒尊贵的太子殿下,列战英非常沉稳地摇了摇头:“不知。”   列战英识趣,戚猛却向来不懂识趣二字怎生书写,他顺着列战英的目光看向萧景琰,便大叫一声:“殿下这是怎么了,脸怎么红了,快跟衣服一个色了,是不是病了?”   被戚猛一声叫,所有人都看向萧景琰,萧景琰的面色更红,板着脸,乍一看像是怒发冲冠的样子。萧景琰咬着牙,嗓音更为低沉,看向璇玑:“你是女子,怎么能用这样的诗句?!”   璇玑此时一舞终了,衣袂不紊,气息不乱。闻言静思片刻,持剑抱拳,从善如流改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戚猛皱着眉头眯着眼睛,再次自以为不动声色地靠近列战英。   不等戚猛问,列战英保持着沉稳正直的表情,沉稳正直地再次摇头:“不知。”   蒙挚作为琅琊榜上有名武学一等一的高手,文学造诣却与戚猛不相伯仲,听这半天,一字不懂,十分困惑地挠头:“秦姑娘,你这念的是什么意思?”   不等璇玑解释,萧景琰先板着一张绯红未褪的脸:“你是女子,就不知道害臊吗?”   璇玑先望向萧景琰:“男婚女嫁寻常事,不必羞怯。”   语罢,璇玑转向蒙挚,面色平静,声音平静:“我在向殿下求婚。”   “吧嗒——”戚猛手中的剑鞘砸地上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戚猛身上,气氛太严肃了,戚猛一抖,慌里慌张把剑鞘捡起来,还摔了一跤,慌里慌张点头哈腰:“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别管我。”   萧景琰脸上绯红褪去,便仍是一张不苟言笑的严厉面孔:“我是不会同意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璇玑忽然一笑,眼角余光里瞥见列战英:“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戚猛把剑鞘牢牢地抱在怀里,再再次自以为不动声色地靠近列战英:“秦姑娘跟殿下求着婚,看你干嘛?”   列战英持着沉稳正直的表情,沉稳正直地一低头:“不知。”   萧景琰看着璇玑,黑亮的目光沉郁,不苟言笑的表情严厉,沉默片刻:“好,我答应。”   于是,璇玑求婚成功了。   --------   因边境告急,璇玑与萧景琰的大婚极陋。但储君的婚典,该有的一项都不能少。待大婚礼成,带着蔺晨、飞流、甄平等人的梅长苏已到了北境。   璇玑握着梅长苏留给她的信,纤指用力到几乎戳破信纸。   萧景琰握住璇玑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指:“等他的好消息吧。”   璇玑转头一下瞪着萧景琰:“你和他一起算计我?”   萧景琰沉默片刻,他武人出身,生性耿直,不会说谎:“是。”   璇玑捏皱了手中的信纸,纸上的字依旧如那写字的人一般清俊。   ——若我败了,大梁再无可用之将可用之兵。你收下江左,休养生息,励精图治,或许能给景琰留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若此战得胜,你又性命得全,记得留待金陵,助景琰一开盛世。?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感谢一直陪伴渣作的小天使们,欢迎继续收看渣作的脑残粉系列之《万万没想到之白了个白》 小剧场——萧景琰的忧虑 萧景琰很忧虑:长苏,如果她不向我求婚怎么办? 梅长苏很淡定:你要信得过我。 萧景琰还是很忧虑:如果她向我求婚求得不专业,显得我答应得很生硬怎么办? 梅长苏还是很淡定:你要信得过她。 萧景琰依旧很忧虑:如果我答应了,她却后悔了怎么办? 梅长苏依旧很淡定:你要信得过你自己。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解释:郊野蔓草青青,缀满露珠晶莹。有位美丽姑娘,眉目流盼传情。有缘今日相遇,令我一见倾心。 郊野蔓草如茵,露珠颗颗晶莹。有位漂亮姑娘,眉目婉美多情。今日有缘喜遇,与你携手同行。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解释:梅子落地纷纷,树上还留七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请不要耽误良辰。 梅子落地纷纷,枝头只剩三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到今儿切莫再等。 梅子纷纷落地,收拾要用簸箕。有心求我的小伙子,快开口莫再迟疑。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解释:你若爱我,敛裳过河。你不爱我,岂无他人? 以上全出自《诗经》 ☆、番外 ?  江左郡王的卧房里,璇玑躺在床榻上,纤细的手腕从厚厚的被子里伸出来,放在床沿上。   蔺晨坐在床前的小凳上,皱着眉头,双手抄进衣袖里,脸上是与吊儿郎当做派不搭的严肃。   小新面带忧色:“蔺公子,姐姐伤得很重吗?”   蔺晨叹上一口气,无声地摇了摇头。   萧景琰的眉头便也皱了起来,他一贯不苟言笑,当政日久,气质内敛,表情更形严厉:“需如何调养?”   蔺晨看了萧景琰一眼,又看了璇玑一眼,再次叹上一口气,无声地摇了摇头。   小新大急:“到底伤得如何,如何医治,如何调养,蔺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蔺晨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虽然是个神医,医术卓绝,但是……”   蔺晨看了萧景琰一眼,又看了璇玑一眼,又叹上一口气:“但是我不号脉我也不知道她伤得如何。”   小新一愣:“……请蔺公子为姐姐号脉。”   蔺晨一挑眉毛,指着萧景琰道:“你没听刚才王夫发话了吗?除了他,谁都不能碰般若。我有几条命敢挑衅天家威严,我不想活了么?”   璇玑觉得心累不足为外人道也。   “蔺少阁主千年的寿数,居然如此快就到了尽头?”   老远从外面传来的声音,令屋子里的人俱是一愣。便在所有人瞩目中,青衫的文士面上带笑走了进来。   璇玑一怔,从床上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许久未见,来看看你。”梅长苏与屋子里的人见礼,脊背挺直,依旧是堪称礼仪典范的样子。   被损友埋汰成祸害的蔺少阁主,当场毫不客气地拆台:“他哪儿是来看你,你有什么好看的?能有霓凰郡主好看吗?他这是要去云南穆王府,顺道把累赘丢给你。”   “什么累赘?”   梅长苏被拆台了也不以为意,依旧是一贯低眉浅笑着文质温吞的脸:“这个累赘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一定会喜欢?”   “姓朱,名昭,怎么样,你喜欢吧?”   璇玑一怔,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我很喜欢。”   梅宗主点点头,笑容里略带上几分歉意:“可是我以为你在金陵,所以就让甄平把人送去金陵了。”   璇玑到底还是跟萧景琰回了金陵。   萧景琰收了两个义子,一个叫庭生,一个叫朱昭/。   梅长苏一个人去了一趟云南穆王府,回来的时候是两个人,此后长居廊州。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